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朗天 - 《下女誘罪》出賣了朴贊郁

星期日生活   201673
【明報專訊】近年聲望有下跌之勢的南韓導演朴贊郁把英國犯罪小說《荊棘之城》(Fingersmith)搬上銀幕,拍成《下女誘罪》(The Handmaiden);電影參展康城,被譽為朴氏回勇之作,看過該片的香港觀眾及評論,也褒揚居多。究竟作品的水平是否真的相應呢?
身為作者導演,朴贊郁素以擅拍暴力電影稱著,前作《復仇》(2002)、《原罪犯》(2003)和《親切的金子》(2005),號稱「復仇三部曲」,電影的主人公抱着個人復仇理由,用激進的手法懲罰對頭人。早有外國影評人及觀眾封他為「東亞cult片闖將」,為他說項的嚴肅角度,也總可在這些前作中找到敘事及鏡頭元素,令論者相信朴氏是以怵人畫面營造逼力,驅使觀眾直接面對人性的暴力根源。我曾以「本我」(id)的召喚形容之,並為其「暴力美學」醜即是美作出定調;箇中最大特色,在於本我的欲求大多被(超我)壓抑、被(自我)調節,要它通過影音跟觀者照面,便不得不以被排斥的形式(如過分暴力和乖異的情感)召喚不被表象的自身。正如他者(other)在電影中總是以怪物現身,相對於他者的本我,在電影中則總以失控的生物本能,狂性大發的暴虐想像,遮掩因而同時顯示象徵的起源。對於朴贊郁來說,便構成了他得以標榜為作者風格的獨特電影語言無意識根源,其鏡下主人公的誘惑力,正是本我的魅力(李英愛飾演的金子堪稱最佳示例)。
朴氏轉型 收藏隱性暴力
《我的機械人女友》(2006)之後,朴贊郁似有轉型之念,2009年的《饑渴誘罪》,改編法國大文豪左拉的小說,2013年的《慾謀》(Stoker),更是其進軍荷李活之作,三部作品都販賣不同程度的不倫戀,披上西方情味,隱性暴力開始收藏得好好的。
《下女誘罪》承接朴氏這轉身姿勢。它的原作故事背景設在以性壓抑稱著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女扒手喬裝女僕混入鄉郊大宅,協助假冒的青年紳士誘拐貴族小姐,目標是二人私奔到倫敦結婚後,將小姐送入精神病院,再由紳士承繼小姐財產。這個計劃看似天衣無縫,假女僕卻情不自禁愛上了貌似羔羊的小姐,然後在緊要關頭赫然發現,小姐原來和紳士更早串謀;女扒手被套上小姐的身分,關進精神病院竟是自己!朴氏改編後把故事背景改到日治時代的韓國,將原著的女同志愛放大,令一部以扭橋懸疑為賣點的犯罪小說,變成一齣歌頌女性同盟、撕破偽善父權的情色電影。
剝洋葱式敘述局中局
《荊棘之城》吸引讀者的地方其中之一在其剝洋葱式的敘事。故事的敘事者首先是女扒手,用她的角度發現自己身陷局中局時,即改由小姐角度,把前事重述一遍。於是當初讀者囿於女扒手角度看不到、不知道的劇情,得以暴露。小姐原來一早和紳士串通,要找一個替死鬼協助她脫離被叔父監管的生活。她的母親在精神病院病死,她就在病院長大,直至十一歲時,叔父突然出現,把她帶到鄉郊大宅,讓她出任自己私人圖書館的秘書,名義上助他編纂字典,實質是編錄淫書目錄,向着一群紳士大聲讀出淫書內容,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由小姐敘事的故事第二部分,去到她和假紳士把女扒手留在精神病院後,遇上訓練女扒手、也是扒手的養母薩克斯比太太,故事掀起高潮。小姐知悉整個誘拐騙財計劃都由這位太太策劃,並逐步發現一個驚人秘密,就是自己根本不是小姐,真正的小姐是女扒手,而她本人其實是薩克斯比太太的親生女兒!
故事第三部分的敘事者重新回到女扒手那裏,她努力逃出精神病院,跑到薩克斯比太太那裏與眾人對質,混亂中女扒手錯手殺死假紳士,突然良心發現的薩克斯比太太挺身而出,扛起了謀殺罪,並因此被判死刑,兩位女主角得以大團圓結局。
《下女誘罪》除了改動背景,基本上沿用原著的第一部分敘事,但從第二部分開始,朴贊郁便誇大了叔父的變態程度,大肆賣弄情色場面,並且把那個局中局進一步複雜化,即在假紳士和小姐合謀的同時,安排小姐和下女結盟,反騙假紳士。第三部分的敘事者索性改為假紳士,讓他被小姐哺飲藥酒,隨而被帶回大宅,被叔父行使私刑(赤裸暴力的鏡頭終於忍不住登場),最後兩人同歸於盡,而兩位女主角同樣大團圓收場,最後一幕更雙雙出海,在船艙內試玩性玩具(雖然這違反了敘事一致性,因為假紳士角度不可能知道她們的結局)。
二元對立簡單僵化
改編的重點在突顯和加強一系列的二元對立,女與男、貧與富、真與偽、同與異(攣與直)、愛與性......這些對立固然已於原作存在,但朴贊郁如重手調味的大廚,炮製出加倍色香味濃的地道款式,而這樣做付出的代價,便是簡化了原敘事的複合,把雙重和三重的對比抹成單一對比。
《下女誘罪》基本上抹去了終極主謀薩克斯比太太,把忠奸線簡化為女女同盟大愛對抗異性戀父權,沒有了兩女的身分轉換,也把兩女既有相互算計、猜忌、復有相互吸引的矛盾,放入義無反顧的愛情之中,拿來和叔父代表的變態情慾對揚,顯得膚淺單薄。最令人難受的,是朴贊郁誇大了叔父的邪惡後,竟直接將他建立的圖書館及其代表的知識,供兩位女主角充當泄憤工具。兩女出走前用撕、刺、浸等方式毁壞書本(因它們都是淫書,她們的行為便彷彿合法了),直看得人瞠目結舌,搞不清導演何以如此仇恨知識。當然,你可以說符號系統都是男權的,所以女性解放便要將之毁掉方成?──難道朴贊郁是要討好這種女性主義理論,對準其觀點拍攝這場面嗎?
偽善的人批判偽善
用有愛之性或性愛交融跟變態情慾對比,也是僵化而難堪。原作小姐在跟女扒手團圓之前,曾靠寫淫書維生,所憑依的就是以前協助叔父編目錄的經驗。我們當然不期望朴贊郁有了解沙德侯爵的水平,但他企圖把兩位女主角的愛,拍成可賴之衝破名關利鎖、父權社會禁制的真愛,結果只拍出了簡化的概念。
說到底還是鏡頭出賣了他。兩女的做愛場面,朴氏根據不同敘事者拍了不同的角度,到底要滿足誰呢?其中那個面對鏡頭(陰戶)伸出舌頭的解畫鏡,很難逃過法眼。原作英文書名Fingersmith是雙關語,既指女扒手手指靈活,是盜竊達人,也指她做愛手技驕人,能用指功令小姐欲仙欲死。《下女誘罪》捨指用舌(因而被注視的是美女舌頭而非佔據鏡頭的手指),鏡頭後面垂涎的(無論是導演抑或目標觀眾)始終脫不掉男權本色。
還有最後一場,兩女試玩性玩具,表面沒有仰鏡或特寫的剝削性,也沒有俯鏡的男性凝視權力暗示,但整個畫面佈局,都是一幅西洋畫。兩女被收入畫框,誰在看這幅畫呢?難道不可能就是另一群屏息靜氣、情慾臨身的紳士嗎?影片一直以批判偽善的紳士文化為由,將其一切女體處理、情色刻劃合理化。導演安排兩女出走前向日本春宮畫施以毒手,狠心而痛快,並洋洋自得為道德正確,到頭來最後一鏡只是炮製了另一幅西洋侍女圖,女體仍然是被觀看的。何其諷刺?何其難堪?亦足證朴氏之偽,無可逃於天地之間。
文:朗天
編輯:蔡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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