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9日 星期一

郭梓祺 - 在火星腳踏實地——《火星人》的小說與電影

星期日生活   20151018

【明報專訊】早前趁《火星人》(The Martian)電影上映前,先讀了韋亞(Andy Weir)的原著小說。書和戲雖都不是我最喜愛的類型,結局也無驚奇,感覺卻比不少打着「科幻」旗號的作品出色。堅實的科學知識不單沒窒礙想像,反刺激人在規則之下發掘潛在可能,營造細節,為故事建立真實感。然後想到,science fiction直譯其實是「科學小說」,上網查過,有人提出,但不流行。《火星人》便不真那麼「幻」:獨個流落火星的開場或屬狂想,但主角鑊尼要日復日在緊絀資源下設法續命,種種籌措,寫來便腳踏實地。他試圖自給自足的正是沉實的薯仔,簡直具象徵意味。

在蒼涼處境中天天吃薯仔,要是貝拉塔爾(Béla Tarr)做導演,可能是一部太空版的《都靈老馬》。列尼史葛(Ridley Scott)路數不同,節奏爽快,一方面能保持原著的克制,一方面又捕捉到其幽默感。友人家楡說電影最好的是不需英雄;需要科學知識,而不是愛,還引用了台灣作家賀景濱在小說〈老埃的故事〉的一段話,對題又有趣:「人類每逢身處絕境時,最後想到的必定是愛的力量。所有的詩集頌歌裏,少不了這個字眼;戲劇、小說、電影的高潮,更喜歡用愛做為打開僵局的鑰匙。現在愛已變得像治療感冒的口服液,似乎碰到任何人生疑難雜症,只要打開一瓶愛液喝下就夠了。」愛不是大力菜。

小說的計算

相較電影,《火星人》小說更少愛、更多計算、更寫實。科學上的細節和推算的過程都較詳盡,例如怎樣在那既定處境中造水,便近於物理課堂。鑊尼示範如何結合H2O,中途因計錯數而爆炸,焦頭爛額,但重點應該是反省:「It's obvious now, in retrospect.」還有自嘲:「I'm a botanist, not a chemist!」既然沒死去,便再嘗試,盡力在當下做最佳的決定——他也是為這原因,從未怪責把他遺棄在火星的隊員。

地球上同樣充滿計算。美國太空總署在未能跟鑊尼聯絡前,只能靠比對模糊的衛星圖片,估計他下一步的動向,再在地球加以配合。應對傳媒時也要做好公關,每句話都得小心,同時又要想辦法向國會申請資金。錢固然重要。書中寫到而電影略去的,是過了一些日子之後,即有記者問到金錢問題:拯救行動是否有金錢上限?花幾多錢才是太多呢?可以預計,負責回答的官員當然會說人命無價。但她也不忘從經濟角度說,鑊尼這次求生之旅,將為人類帶來的火星知識,就肯定多於前後幾次任務的總和。

但更實在的問題,應是在故事關鍵處,本可袖手旁觀的中國,為何會突然派「太陽神號」協助美國?電影處理得較含糊,好像是為全人類的太空探索出一分力,也可能是中國為了展示實力,送美國一個人情,順帶贏取世人掌聲。小說寫來就明確得多。首先,美國一直不知道中國「太陽神號」的性能,是因中國國防部刻意散佈假資料。到中國要跟美國談條件時,頭腦也很清醒:美國人或許感情用事,美國政府可不,才不願為一個人的性命付出太多。結果開出的條件,就是要美國在未來的計劃中,安插一個中國太空人到火星去。

電影的影像

列尼史葛略去此筆,大概有市場考慮。但他在另一些地方的省略,則是善用了電影這媒界的特質。例如,為什麼主角鑊尼能如此樂觀,永不放棄?太空人雖然受過特訓,心理質素應會異乎常人,但小說仍特借專責的心理學家,為鑊尼的開朗性格補寫幾句。電影就不需要這補白了,這也是選角和演出做得出色時產生的力量。因為那是麥廸文,兩下舉手投足,或樂此不疲的自言自語,都自有說服力,可免去嘮叨的解釋。

電影改編當然不只為將小說變成影像,但有些地方拍了出來,確有更強效果。求生過程中,鑊尼全靠掘出那部「探路者」(Pathfinder)才能與地球聯絡。那是1997年美國送到火星的太空船,早已完成任務,給棄置火星。十幾年前的尖端科技,而今回看已幾如古董。小說用了不少篇幅形容鑊尼使用起來的不便,看書時有些地方不太清楚,但經電影處理,便直接明白其中限制,以及他化解困難的巧妙。沒有這早已隱沒的先行者,鑊尼也就不會找到回家的路。是的,都是一關一關捱過去,有時會發怒和沮喪,但過後還是要冷靜想辦法,不是靠發夢或夢醒、外星人或上帝、可以超越科學的主觀願望,或泛濫的愛。

文學與科學

前引賀景濱那段話幾乎有警世意味。他的創作經歷和他筆下的小說一樣奇特,文科出身,鍾情數理,兩本小說都大量關於科學的討論,又似總想掙脫不經思考的寫作方式,對陳套的敍事總是懷疑。短篇小說集《速度的故事》出版後久未創作,到寫長篇《去年在阿魯吧》至中途,正替書中角色籌劃一場虛擬葬禮時,得知已患癌症第四期,《去年在阿魯吧》的後記〈虛構對現實的反撲〉讀來儼如小說。賀景濱曾謂寫《去年在阿魯吧》是要觸碰電影的極限,主題雖不相類,但那虛虛實實間跳躍的靈動,使我想起比利時導演多梅爾(Jaco Van Dormael)的電影。

《去年在阿魯吧》書末另附訪談〈小說源始〉,賀景濱對文學、哲學和科學的價值有精彩描述,從人腦的思維模式講起;小說是不會死的,因為大腦永遠會為我們準備下一步,總在想然後:「是我們這樣,小說才會這樣。」他對寫作的基本取向,則或可見於他引馮內果的一句話:現代作家不碰科學,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不敢談性那樣虛偽。

反過來,有科學底子的人多寫好看的小說,或也有助拯救科學家在小說和電影裡根深柢固的陰森形象:要不就是終日躲在實驗室研究如何毀滅地球,要不就是厲害的研究再次不小心被人拿來做壞事,如叮噹的法寶一樣,總是弄巧反拙,然後低頭自責。《火星人》的作者韋亞因恐懼症而不能坐飛機,筆下的鑊尼卻飛到火星去,用平實的故事呈現科學精神,幫助人看清這個奇妙世界。

編輯:林越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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