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0日 星期日

梁文道 - 無知精英

梁文道 - 文革是禁忌?
2013年11月8日

【蘋果日報】好端端一齣芭蕾舞劇,居然也能釀成一樁再度證明本地表達自由漸漸淪喪的政治事件,這就是今日香港的寫照了。這台可大可小的鬧劇,的確足以充當範本,折射出香港社會的一個側面;而且還是個很重要的側面。

香港芭蕾舞團為什麼要些從德國華人編舞家的那齣創作裏頭拿掉涉及文革的片段呢?它給出的理由要不是純粹的技術問題,什麼來不及製作字幕;或者就是藝術判斷的抉擇,所謂的「擔心觀眾看不懂」。總之沒有一個站得住腳,也沒有一條能讓專業人士信服,甚至便連從來不看舞蹈演出的外行人也都會覺得可笑。由於他們的說辭如此脆弱,又由於那些被弄掉的東西和文革有關,所以我們就只能往政治上頭聯想了。

偏巧中聯辦主任又曾大駕光臨,欣賞過這台演出;偏巧又有人聽見舞團董事局成員為了那些「問題」大發雷霆,於是這件事的政治疑點就更加怎麼吹都吹不掉了。

問題在於那段,它到底在講甚麼?又說了些甚麼關於文革的禁忌呢?老實講我沒看過。但從新聞所得,再加上現代芭蕾的抽象表達,那段讓某些人覺得非去之而後快的環節,實在也不會刺激到哪裏去。再放大點看,文革真的算是禁忌嗎?要知道過去三十年來,光是大陸生產出來的文革的文化產品,就已多如恒河沙數了。即便是官方支持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也寫過太多太多追憶文革的故事,甚至還相當辛辣。更不必提那些能夠開列成一冊書目的電影、劇作,以及大大小小的史述、傳記、散文和小說了。為什麼?因為文革是連政府自己都帶頭否定過的「過激運動」。直到今天,許多反對中國走上西式民主「邪路」的真心保守派,他們懷疑民主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還在害怕當年文革所謂的「大民主」。

換句話說,文革根本不是個禁忌。儘管有部份人今天想為它平反,儘管還有部份試着從文革挖斷共產黨老根的作品被禁;但那段觸及文革的芭蕾演出也不太可能讓保守派感到礙眼,說不定它還能在內地上演呢(且先撇開原作者背景不論)。所以,身為內地駐港最高代表的中聯辦主任,不太可能會為了麼一件小事動氣。尤其這還是個發生在香港的演出;一個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你的地方。那麼,究竟是誰?又為了什麼理由去下這個荒謬的決定呢?(無知精英之一)


梁文道 - 阿太與阿伯

2013年11月9日

【蘋果日報】練乙錚先生在他的專欄文章〈赤色芭蕾〉裏頭分析得好,香港芭蕾舞團的「文革禁忌」多半離不開它的董事局構成。他認為那群富太太貴千金和中共交往的「錢權格局」,特別容易形成港芭被「赤化」的路徑。既然路徑已在,鬧出如此一樁事件,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想追問的則是更加具體的「赤化」機制:那到底是董事局受命行事呢?還是他們主動避忌(或者獻媚)?如果昨天我的推論沒錯的話,那多半不是中聯辦主任主動要求刪戲,因為文革實在沒什麼大不了,越是內地官員越是見怪不怪。於是合理的猜想便只剩下董事局太太團自我審查這一條了。然而正如昨日所言,在大陸談文革甚至反文革都不算犯禁,一幫港澳同胞又怎麼會怕那些紅彤彤的文革影像氣壞了內地貴客呢?

恰好港芭董事局成員之中有澳門首富家族的成員,這就讓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了。

那年澳門一個半官方主辦的文化活動邀我過去演講,我也如常用功準備了一番。怎料到了快要接近演講的那一天,對方來了一通急電,很不好意思的告訴我這場演講去不成了。支支吾吾地,他們說這是因為「上頭」有人覺得我是大陸當局眼中的敏感人物,而那個「上頭」正正就是澳門首富家族的一員。許多駡我「投共」的朋友都知道我一年裏頭起碼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泡在大陸,公開演講的場合從黨性最強的學校一直去到官方主辦的文化節。為什麼他們都不怕我「敏感」,反而一個澳門權貴要擔憂我在澳門演說會讓內地難看呢?

於是我又想起九七年前更老的一件舊事。當年灣仔一家半藝術影院決定公映名震一時的紀錄片《天安門》,結果卻引得院中一些帶位人員的不滿,甚至辭職避禍。他們對記者表示,那是怕這部片子太過敏感,將來秋後算賬算到自己頭上。明明九七未到,明明片商和院線的高層都不害怕,一群小小帶位員居然就要恐懼自己的政治災禍了。正當大家都在恥笑這些中老年人的時候,台灣評論家南方朔先生的一句話點醒了我:「越是有知識的人,越能掌握分寸,所以就越不害怕。相反地,越是無知無權的底層,才越會憂慮那些他們搞不懂也掌握不了的宏大政治」。

簡單地講,這些坐在文化機構頂層的掌權貴人,他們的知識水平(至少是政治知識水平),並不比當年那群因為害怕為一套敏感電影帶位而遭殃的阿伯高明。(無知精英之二)


梁文道 - 港式精英

2013年11月10日

堂堂香港芭蕾舞團的董事,他們的知識水平和政治見解怎能拿來和一群沒有受過高深教育的戲院帶位阿叔相比呢?這不是故意駡人的文字矯飾,因為我從不喜歡用言語輕侮別人,而是我真的相信這種可能。

怎麼說呢?那大概就像幾個月前當另一樁藝術遇上政治審查的鬧劇。一家大型發展商立意突顯自己的文化形像,找來一批藝術家展覽作品,以示它對「城鄉發展」的情懷。結果有些藝術家的作品只不過是稍稍觸及了鄉郊失落的議題,便碰到了主辦者的心理紅線,覺得他們在「搞政治」,最後便把一個文化包裝商業的溫情活動變成了為富不仁的發展商氣量狹小的又一明證。後來不少論者都把矛頭指向操控其事的企業公關,認為他們可能是這些蠢事背後的大腦。

在這兩件事的後頭,我都能在腦海之中想像出一組人物的影像。這些人平常打扮得身光頸靚,多半還泡過鹹水,講起英文真係誇啦啦。他們手持名牌袋包,出入高級場合,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樣。有趣的是,他們文化素養的成分卻有嚴重失衡的問題,一方面懂得字正腔圓地唸出所有名牌及酒莊的原文發音,並且以此為身份標記;另一面則和你我一樣,以暢銷八卦週刊當作日用精神食糧。就算他們會看《金融時報》,看得最熟的多半卻是那份每周隨報附贈的《How to spend it》。如果這裏頭居然有人會翻優皮高級扮嘢雜誌《Monocle》,並且還能耐住性子讀完幾篇豆腐膶咁大的國際時事報道,那簡直就是精英中的知識份子了。

這類人我們都曾見過,其中當然不乏真有文化的貴族,學過好幾年鋼琴,還能欣賞芭蕾,甚至會去俄羅斯出錢坐最貴的包廂。然而,他們最大的盲點卻是政治,尤其是中國政治。可別看是大企業的公關,就以為他們見多識廣,一看到藝術家關心菜園村,他就馬上嚇得不知所措,叫你「唔好搞政治」。可別以為更高級的那些權貴和不少中國大員吃過飯,好像很內行的樣子;你一跟他提起文革,他立刻就要反應「哇!呢啲咁敏感嘅嘢最好都係唔好掂啦」,雖然他可能連四人幫的名字都數不全。

這種精英遍佈各個領域,掌握了不少資源。他們的無知,以及由無知而生的恐懼和自我審查,往往正是香港自由淪喪的終南捷徑。北大人什麼都不必說,他們自己就能把自己嚇垮,還要以為自己很識大體,出得場面。(無知精英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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