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

家明雜感:《長洲誌》真實影像之魅力

星期日生活   2013915

【明報專訊】紀錄片影像的魅力,憑《長洲誌》又一次充分證明。《長洲誌》是今年華語紀錄片節的開幕片,上周在太空館放了兩場,14套短片顧名思義拍長洲。學員來自不同專業,有人第一次拍片,技術水平、對紀錄片認知不盡相同,但他們拍出長洲的不同面貌,真性情、有趣活潑的人物。放映現場氣氛所見,反應十分熱烈,觀眾感觸良多;紀錄片的力量,《長洲誌》算達到了。

不說不知,那才是七天七夜的成果!紀錄片節的主辦單位采風今年6月舉辦紀錄片夏令營,找來中港台導師(李惠仁、應亮及曾翠珊)跟學員上班,再着學員在長洲尋找題材。我看過一些臉書的照片,我小學畢業旅行的明暉營變成剪片場所,一台台電腦在桌上好不熱鬧。最後幾天學員為作業不眠不休,聽說最後一夜不少人分享時哭了,有人笑說像入了邪教組織——說不定真有類同,這個教迷信紀錄片。我羨慕有份參與的師生,他們並堅作戰令彼此的心很接近。他們當中有社工、市場調查、攝影師、大學講師及學生,在營內把時間心神全投進紀錄片。在太空館放映廳,看到學員容光滿臉,他們很熟絡,滿有默契的坐在一排看片及答問。說實話,他們無私的合作精神,勇躍主動參與,朝氣勃勃的笑臉,我在電影學院並不多見。

島民生活智慧 片言隻語已動人

《長洲誌》有其先天局限,學員只有幾天時間拍攝,不宜作深入的調查採訪。采風負責人張虹、林偉鴻亦是營內導師,他們透過活動傳承紀錄片信念,《長洲誌》傾向「直接電影」的旁觀手法。加上活動在長洲舉行,長洲與別不同的民風地貌,是創作的靈感泉源。於是,人物與地方的白描,觀察式抓拍,成了《長洲誌》短片的基本特色。但說來容易,幾天之內,製作人要先決定題材,又要徵得被攝者同意。但放映結果顯示,紀錄片營是成功的。影片篇幅雖短,14部片由510分鐘不等,但片言隻語已很動人,亦有生活的啟發及智慧。我最愛〈華哥〉(李鐵成導演)及〈輝叔〉(陳巧真導演):華哥是長洲碼頭報販,影片呈現華哥工作的細節:凌晨出動,坐船到中環碼頭疊報紙,疊好後再大堆大堆運回長洲碼頭,全部親力親為。長洲居民大清早由碼頭到香港時,華哥已經過了最忙碌及辛勞的時候。一年四季,不論陰晴他都這樣辛勤,可敬是他總是笑容可掬,跟街坊談笑自如。輝叔很好玩,表面愛理不理,十分寡言,一些對答又令人真假莫辨。

長洲跟六四的關聯

放映當日華哥來到現場,打趣說影片只拍到他表面,令哄堂大笑,掌聲雷動。兩天的《長洲誌》放映,我看到製作人、被訪者的融洽關係。製作人不僅沒有高高在上,他們很感恩、謙遜(「感激長洲街坊」之聲此起彼落),還從故事人物身上領悟處世之道。除了華哥,〈荒山野人〉(鄔詠恩、司徒嘉豪導演)的方伯,〈一個人的社活〉(尹景輝導演)的堅叔亦來到現場。我因為家庭聚會,幾乎每月進出長洲,但《長洲誌》的事迹完全聞所未聞。所以要感謝《長洲誌》同人,拓闊了我等觀眾眼光;長洲真不只有吃喝玩樂,度假屋、大魚丸、張保仔洞什麼的。不是因為這個短片系列,我真沒想到長洲跟六四有關聯:〈一個人的社活〉的堅叔,在島上不平則鳴,為居民發聲、跟政府打官司。1989年,他到北京支援學生運動,六四凌晨血腥清場時,他在槍林彈雨中走避,其後被抓,在上海囚了半年。這些年後回憶,堅叔仍然相信行為正確、正義。堅叔在放映現場發言,勉勵年輕人要為中華民族的未來努力,同樣哄堂掌聲。〈荒山野人〉的方伯也有個性,愛在山間詠詩,留守山上田園,希望裨益後世。方的亡父離世前叮囑他照料農田,說這裏是根;但方伯兄弟在異國落戶,團圓已無望,看到他家族照片特別唏噓。

各式各樣的性情中人

說《長洲誌》「仗義每多屠狗輩」真不為過,影片充滿各式各樣的性情中人。〈靠近海〉(彭國偉導演)的主角是個攝影師,移居長洲十年,對亡妻十分深情。〈街坊〉(譚志榮導演)只有短短6分鐘,但幾個中年漢天未亮在茶居喝早茶,打着赤膊互相調侃,「茶友」之交淡如水,喝罷即分道揚鑣,十分有趣。「打牙骱」很生活,劇情片要拍出味道不易,紀錄片反而輕而易舉。《長洲誌》有不少令人會心微笑的「打牙骱」場面,〈生活〉(曾錦山導演)寫幾爺孫的是一部,〈麗新電髮〉(葉偉平、王偉健導演)是另一部,兩片均拍出長洲悠閒、慵倦一面。正是悠閒才能細味人生,《長洲誌》不只一次,帶觀眾看屋簷下的燕巢,島上不同景點的晚霞及自然美景。由長洲到《長洲誌》,除了是紀錄片練習,原來還是映照城市急速生活的鏡子。〈願.還原〉(鄭藹如導演)的農夫說得好,他們從事有機耕種,是人對大自然的馴服,投放了心血未必有豐厚的收穫,唯一可做的只是不斷付出。這份可貴的精神,其實就像《長洲誌》的紀錄片或任何藝術創作;農夫及藝術家的謙卑及敬畏心理是如出一轍的。

《長洲誌》傳達了對生活、生態的關切,還有幾部以老人為題:〈生日會〉(蕭彥瑜導演)拍一家安老院的生日會,一位婆婆在練習徐小鳳的《風雨同路》,十分可愛;生日會還看到不少眾生相。〈歡煥美好〉(朱吉輝導演)同樣是安老院,戲中的婆婆較幸運,由女兒為她說故事。婆婆年輕時辛酸,但意志很堅強,做過不同工作,包括在長洲戲院賣黃牛票。《長洲誌》更有完全不拍人物的詩意紀錄片:〈虫子〉(徐智彥導演)拍昆蟲,牠們在欄杆及運動場上緩緩爬行。〈魚悲慘的一生〉(賽普拉.木塔里甫導演)拍魚被捉及吃的過程,最妙是最後鏡頭,某牆塗上此口號:「it's ok to eat fish cause they don't have any feelings」。對了,長洲盛產海鮮,這裏的人捕魚吃魚;子非魚不知魚之樂,但總明白牠們的悲哀吧!

影像真實一看便愛

《長洲誌》最離奇是一部叫〈媽媽告訴我〉(李偉盛)的短片,手法顛覆,玩弄很多元素,雖然未必跟長洲有關係(搞不好他連「長洲誌」三個字也顛覆了),卻十分創新、大膽。問題只是,幾分鐘短片一看無妨,再長一點不知變成怎樣。《長洲誌》的其他短片也是,有些算完整,有些可以再拍下去。但無論如何,紀錄片營畢竟只七天,學員初試啼聲已不錯,期待他們未來更長的作品。《長洲誌》證明了,紀錄片絕不八股、跟電視台風味完全不同,不用什麼欣賞方法,影像真實,觀眾一看便愛。「地方誌」的意念極好,它記載了時地人的多元面貌。影像製作的門檻這樣低,我們不應依賴電視及香港電台,每個地區都可以拍攝類似的民間紀錄片。有《長洲誌》作示範,期望更多人投身紀錄片行列。

《長洲誌》將在928日傍晚在長洲露天放映,詳情可參考采風網站:www.visiblerecord.com

文 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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