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7日 星期日

金聖華 - 喬志高著譯進了大陸

蘋果樹下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7月6日

費滋傑羅(Fitzgerald )的經典名著The Great Gatsby,先後改編為電影好幾次,最新的一齣由Leonardo主演,等了好久終於放映了。在香港,電影的中譯名是《大亨小傳》,不是甚麼《大哉蓋世比》,《了不起的蓋茨比》,叫人看了舒服。

《大亨小傳》這個譯法,其實是根據高克毅(筆名喬志高)的名譯而來的。The Great Gatsby這本書,在兩岸三地先後有好幾個譯本,如王潤華的《大哉蓋世比》,朱淑慎的《永恆之戀》,范岳的《大人物蓋茨比》等等,但是相較起來,這些譯名,總不如高譯的《大亨小傳》貼切傳神。不論是一齣戲,一本書,名字取得好,自然會引人注目,反之,內容再精采,也很難讓觀眾或讀者興起觀賞或閱讀的念頭。譬如,把電影The English Patient譯成《英國病人》(大陸),或《別問我是誰》(香港);又如把海明威的名著A Farewell to Arms繙譯成《永別了,武器》(大陸),或《戰地春夢》(香港),就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高克毅先生繙譯The Great Gatsby,以妙名配妙譯,背後的因由到底如何?一九九六年,我跟黃國彬合編出版了一本書《因難見巧──名家繙譯經驗談》,說到名家,當然少不得要打高先生的主意。在殷勤邀約下,一篇繙譯史上重要的文獻產生了,那就是〈《大亨》和我──一本繙譯小說的故事〉。高先生在篇首提到,他繙譯的其他兩部文學作品奧尼爾的《長夜漫漫路迢迢》,伍爾夫的《天使,望故鄉》都曾寫過「譯後語」,惟獨繙譯這本最膾炙人口的名著《大亨小傳》卻從未談過其中的前因後果,因此趁此機會動筆撰文,了卻「一樁心事」。多年後重讀鴻篇,深感好文章往往都是要逼出來的,當年編書時蒙受高先生惠賜大作,得來非易。其實,我和黃國彬編的這本書,早在一九九四年就開始邀稿,那年九月二十一日將近午夜時分,高先生寄來一封傳真:「正在努力put the finishing touches on 《大亨》和我(為你那本尚未定名的《金黃文集》),除修訂外,連footnotes 添了七頁稿子,明天以快郵寄奉……」。事隔一年,由於出版社三聯遲遲未能將書付梓,高先生於一九九五年八月八日來函:「我把《大亨和我》的稿子找出來重讀一遍。一年未見的文字,自己看了,發現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幸虧尚未發表,需要修改一番才能用。這幾天我正在努力作這項工夫。大致原稿的前半沒有改動,後半則除詞句不妥的地方之外,有一些段落都要重新編排,並加以增刪。」凡事都要求完美的大師深怕全書已經排好,希望我們把初校稿寄上,讓他在校樣上修改。「對不起,這樣麻煩你,」彬彬紳士在信尾不忘禮儀周周的加上一句。

在這篇重要的文章中,高先生首先提到了譯名的來龍去脈。他說這名字是好友宋淇於一篇討論美國現代文學的文章中用過的,他之所以沿用此名,因為《大亨小傳》令人聯想起《阿Q正傳》,而兩個故事同樣地「蘊藏着民族的『essence』……美國文人筆下,隨時隨地都會提到蓋茨璧的典範,或引用書中某一句話做為教訓,就像中國人動不動就貶自己的『阿Q精神』一樣。」接着,他又談到自己跟原著的深厚淵源。高先生一九一二年生於美國密歇根州,三歲回國,幼年時接受中國傳統教育,跟塾師學習四書五經。及長,於燕京大學畢業後返美,先後攻讀密蘇里大學新聞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係碩士學位,後久居紐約、舊金山、華盛頓等地,為中英雙絕的繙譯家、散文家、名編輯。他在文章裏提到,《大亨小傳》書中描繪的時代背景,他都耳熟能詳;書中的流行歌曲,他能哼上幾句;書中的場景,他也身歷其境,甚至曾經在「抗戰勝利那年陪女友(就是後來我的太太)並肩坐敞篷馬車在『中央公園』裏慢慢地兜圈子」。譯者跟原著結上的這種書緣,可遇而不可求,因此連高先生自己都說:「繙譯一本小說有這一類的『準備』,怎麼能期望一般中文譯者都辦得呢?」

高先生跟《大亨小傳》的確有不解之緣,據他記憶所及,初中時看過Gatsby初次改編為默片銀幕的劇照;一九四九年第二次該書重拍為有聲黑白片,影片上演時,高先生還陪了正好訪美的老舍一起去看戲;一九七四年高先生在中大客座,新版彩色電影在香港上演,高先生又同宋淇伉儷去觀賞,但看了這部由英國人導演的電影後,深諳原著神髓的譯者卻感到「忽忽若有所失」。假如高先生如今仍然在世,看了由澳洲人執導的最新版《大亨小傳》,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曾經在訪談錄《冬園裏的五月花》中問過高先生,他繙譯的三部名著之間有何異同?原來除了對《大亨小傳》情有獨鍾,高先生繙譯其他兩本作品也帶有濃濃的情意,因為書中講到兄弟之愛,手足深情,跟他自身的經歷十分相像。他說:「繙譯工作不是創作,是一種解脫……所以我做繙譯,來介紹原作,有如報道新聞,同時自己從這上面得到解脫,安慰。因為這種動機,有時譯來比較深入。」高先生的譯作不是以量勝,而是以質勝。他的三部譯品,都是傾注了生命力來完成的,這跟坊間率爾操觚,粗製濫造的譯作,豈可同日而語。因為這個緣故,私底下常為中國大陸一般讀者尚未有緣欣賞高先生的名譯而感到惋惜。兩年多以前,南京譯林出版社前社長李景端轉來一信,原來有家出版社有意在大陸出版高先生的《大亨小傳》,不知如何聯絡他的後人,央我從中轉介。能夠讓大陸讀者有機會拜讀傳世佳譯,並為最敬愛的高先生盡點心意,當然義不容辭,於是就悉心投入,立意促成此事。在居中聯繫,書信往返的時刻,我認為出版社既然屬意高譯,就應該把高先生的三本名譯一併出版,結果,經多次協商,得以成事。

也在差不多同一時候,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劉瑞琳為出版林青霞處女作《窗裏窗外》一事來港洽談。跟劉見面相交之後,覺得她有承擔,有理想,當下心忖除了譯作之外,如果高先生討論美語的多本著作亦能在中國大陸出版,廣師應是可予託付的合適機構。於是,一方面向劉總推薦高先生的著作,一方面向高先生的公子介紹廣西師大出版社的種種。最後雙方終於達成協議,決定盡快把高先生的《美語新詮》在中國大陸發行推廣。

原先的如意算盤是希望兩家出版社同時在去年五月出版譯作和著作,為高先生百年冥誕誌慶,結果事與願違,苦盼經年,望穿秋水,既不見譯作也不見著作面世。幾個月前,驀然驚覺,高先生的誕辰將至,而書訊杳然,難道當初期盼的一片燦爛春光,已變成一場淅瀝春雨;一串耀目珠鏈,已化為散落碎片?正牽掛中,得悉高先生的《大亨小傳》已經在大陸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當初聯繫的出版社卻率先出版了《天使,望故鄉》(新星出版社)。能夠看到高先生的兩部名譯先後上市,的確令人高興。六月底,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兩部《美語新詮》:第一冊為《海外噴飯錄》,第二冊為《謀殺英文》,書裝幀編排得十分典雅精緻,愛美的高先生如果天上有知,當感欣慰。目前大陸眾多學子都想學好英語,尤其是美語,如果同時又想涉獵美國的歷史文化,政治社會,文學藝術,風土人情,這兩本書深入淺出,字字珠璣,應該是最佳的指路明燈。

兩三年來為高先生書籍出版事跟其公子高有德時通音訊。高公子儒雅謙遜一如其父,曾表示書出版後會將所有版稅一律捐作助學或慈善用途。他在最近的電郵中告知,國內又有另一家知名出版社有意出版由高先生英譯的胡適《四十自述》。其實,從最近出版的譯作著作,到前些年北大出版的《最新通俗美語詞典》,高先生的美文佳譯和詞典,就如燦爛的「五月花」(高先生出生於五月,最後的寓所是美國佛州的「五月花」),已經在神州大陸遍地綻放了。

今年七月正好是高夫人梅卿辭世十周年紀念。高夫人與高先生是公認的神仙眷屬,兩人自中央公園趁坐馬車把臂同遊,到共偕連理,須臾不離,相依相守數十載。二○○三年高夫人去世,高先生自此哀傷落寞,但仍然筆耕不輟,勤懇如故。他曾經告訴我,這一輩子折衝往返於中美文化之間,種種經歷,「一言難盡」,因此要用中英雙語, 方能盡道畢生的故事。一九九九年五月,曾經赴美探訪高氏伉儷,高先生駕車載客遨遊,高夫人在旁輕輕叮嚀:「喬其,勿要開得脫快!」如今伉儷二人在天上共聚,夫人看到夫婿的著譯在神州遍地綻放,會不會也用吳儂軟語嘉許一句:「喬其,儂蠻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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