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8日 星期日

阿離訪問葉龍:珍重珍重,錢穆的新亞精神

星期日生活   2013年7月28日

【明報專訊】發展局長陳茂波在劏房、醉駕、囤地後,於會議廳臉不紅氣不喘以新亞校歌回應學妹質詢,口中吐出「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以「明志」。絕俗的精神,超世的價值,皆不能言說,必須委身實踐。空口陳詞,以先賢精神往己身貼金,不免讓人聞而撫掌,見而陋之,更污衊了先賢昔日的奮進經歷。

新亞精神,不可言說,只能身現。

手空無一物 餓我體膚勞我精

新亞生於憂患時。一九四九年,中國風雲色變,內地儒士紛紛四散,逃難來港。當年遷教廣州華僑大學的錢穆與唐君毅,還有經濟學家張丕介,三名學人在港應張其昀之邀,在佐敦道偉晴街華南中學三樓成立亞洲文商專科夜校,由錢穆出任校長。次年得商人王岳峰資助,改組易名為新亞書院,並遷至深水埗桂林街六十一至六十五號三、四樓。自此,在這兩個樓層中發生的點滴辛酸逸事,時而偶露,多半沉積,在歲月的波瀾下,默默銘刻着一個時代的精神遺思。

在一九五四至五六年間的桂林街校舍,若以今人的標準,也可算是劏房;然而劏房不為斂財,卻因生活清苦。校舍四樓安設四個課室以作講課之用,而約一千呎的三樓則間隔成六個部分,錢穆、唐君毅夫婦、張丕介夫婦和數十學生便同吃同睡。當時新亞全校學生不到百人,這些學子多屬由內地投奔香港的難民,孑然孤身舉目無親,當中不少人寄居調景嶺難民營,一個月六元的飯票,早上幹採礦修路的苦活,傍晚趕回學校聽課,夜裏便臥睡在天台上、樓梯間。這些學子,從沒想到四年大學後要飛黃騰達往上爬,他們只渴望讀書增長學問,探求真理。人生路遙,運道難測,當日的莘莘學子離校後各自奔程,有些成為名震知識界的學術泰斗,更多的散落世途各處,與生活周旋,默默把當年的新亞歲月,安藏心底。


葉龍是後者。在那個洶湧翻騰的年代,高中畢業的他往南京工作,怎料共產黨令國家變色;被白耗一年後,他來港就讀教會學校,以飯票為生,一九五三年入讀新亞書院當工讀生,後再進讀新亞研究院,自此追隨錢穆學習;現年八十有餘的他,仍未敢忘先師教誨。

艱苦奮進 困乏多情 千斤擔子兩肩挑

「不是錢穆,新亞書院是辦不成的。」葉龍說,經年以來記憶細節已淡,但賓四老師從不自滿居功的品性形象,入骨入血。錢穆是江蘇無錫人,與「還看今朝風流人物」的毛澤東實屬同代。辛亥革命年間輟學後刻苦自修,一九三○年以《劉向歆父子年譜》一書震動學術界,因而成名。一九四九年離鄉來港,以延續中國傳統人文思想為任。新亞的創立,發動自一種理想:「中國民族當時的處境,無論多黑暗艱苦,在不久將來必然有復興之前途。」然而這一前途,好不容易。

葉龍憶述,在辦學初期,時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漢學家林仰山(Frederick Sequier Drake)曾力邀錢穆到港大任教。原來在太平洋戰爭期間,身在集中營的林仰山讀了錢師的《先秦諸子繫年》而極為拜服,故特邀錢師擔任教授,月薪達數百元,遠高於任職新亞的一、二百元。然而,錢穆拒絕「跳槽」向上攀,以「新亞在艱困,不能離去」為由推辭。後林仰山又請他兼課,又以「不容在校外兼課分心」推拒,「他自己不去,要專心在新亞教學,苦撐着新亞,卻先後推薦劉百閔和羅香林教授到港大任教。」葉龍說。

錢穆在課堂上曾引孔子所言:所謂「士」,乃有理想而能肩負道義之人,不以惡衣惡食為恥,他自是奉行不二。新亞幾年中,盡是苦日。在「老師拿不到薪水,學生繳不出學費」的日子,錢穆把私蓄奉獻,張丕介妻子更要拿首飾典當,以繳付房租和水電費,「真是窮得連天花板光管的電費也交不出來!」葉龍笑道。即便貧極,但新亞開校以來,從沒有學生因為欠付學費而被退學。昔日,每年學費為四百八十元,獲免學費的學生竟達八成。

由於書院內盡是孤苦無依的學生,因此老師們不單要培育學生的學問,更要為他們的生活張羅。錢穆從沒請假或遲到,早於課堂前已為講課準備妥當;課餘時又會與學生圍聚縱談,還會與學生們分食。「錢老師經常去台灣講學,講學的錢就拿回來新亞幫忙。」一九五二年,錢穆到淡江文理學院驚聲堂演講,天花板跌了下來,一個聽他演說的立法委員被屋頂跌下來的泥塊壓死,錢穆則被擊中頭部壓至重傷,在台灣養病三個月。

北宋哲學家張載有言,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生長於動盪,錢穆背負一身憂患,精神重壓壓得他在夢裏呼號,囈語總會吵醒學生。然而也是在這艱苦數年,他寫成巨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國史新論》及《人生十論》。新亞精神不單是喫苦奮鬥,更是一種實踐中國文化人文精神的理想,最超絕的追求與意志。

一九五四年,錢穆接受耶魯大學雅禮基金資助,兩年後遷往土瓜灣農圃道,而新亞研究所亦於同期成立,一九六三年更與崇基、聯合合併成中文大學,錢唐張曾為合併而掙扎,怕新亞精神無以為繼,但為了令學生得到更好發展,遂贊成加入。然而,在一切漸上軌道之際,錢穆卻於一九六四年離開親兒新亞。捨校原因眾說紛紜,一謂錢穆不屑殖民地行政模式的干預,一謂院內的人事糾紛不和;然而,能確認的尤有一事:當年年過六十的錢穆為存氣節,堅決辭職離校,拒絕申請多達十萬元的退休金;葉龍笑言,此筆款項在當年足已買房囤地,「錢先生不是為錢為名譽為地位,什麼都沒有。」孔子謂:「士須尚志,所志亦決不為己。」錢穆則說,學問所以為公,若無此心,便不可做學問,須將自己丟在一旁。他從沒為自己置產,年過六十都無物業無土地,就是在台北久居的素書樓也不屬己有,晚年更被陳水扁逼遷,搬到市區一個月後不幸去世,終年九十六歲。

五千載今來古往 以史為鑑

大儒的心志,必須歷經厄困淬礪,於赤地寒土打磨鍍煉,才能俊亮如景星慶雲,燭照時代,養澤他人的心靈。時日傾流,葉龍依然翻念着先師的話,默默憶念師徒相交的日子,靠的是一頁頁發黃帶香的手寫筆記。自一九五三至五八年間,葉龍修讀了錢穆任教的八門課,包括「中國通史」、「中國社會經濟史」、「中國經濟史」及「中國文化史」等,每堂都會仔細抄錄筆記。身為江浙人的他,能完全聽懂錢穆的無錫國語,而自小其父已促他練習毛筆,故抄寫極快,「他講一句,我便寫一句。讀書都跟他讀了這麼多年,寫的字也跟他一樣的了!」數十年來,他把抄下的筆記細細保存,不遺不棄,每每重翻細閱,後來自筆記中一條一條把粹語抽出,再加以整理,寄給錢穆批改,輯錄成《錢穆講中國經濟史》及《錢穆講學粹語錄》等書。

錢穆講經濟歷史,有考據有詞章,更具義理,要評論功過。問葉龍,錢師如何評功論過?「經濟制度,(為政者)要對人民寬大,令人民生活富足。若不顧人民生活,只顧自己,不去回看以往的歷史,只會衰亡。」翻開講詞,洋灑而談的盡是政經制度,但見士人之心懷總與民生相繫。漢文帝時,太常掌故晁錯見農民辛勞卻日窮,商賈安逸而日富,洞悉商人兼併之奢靡現象絕非國家之福,故主張重農,不為國家富強,乃為體恤民眾;武帝時任博士的董仲舒,見豪強兼併土地之風盛,「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尤感不平;他反對官吏經商貨殖,認為身居高位食厚祿的人,仰仗權力之勢與民爭利,實屬不當。魏晉南北朝的孔覬,見其兄弟孔道存與孔徵為官而兼商,在相見時把他們以一千多艘船載來的綿、絹、紙、蓆等貨品悉數燒燬,並直斥其非:既然做了官,何以又要經商?錢穆以南北朝為例,雖然該朝富裕而有生活情趣,但在中國經濟史的眼光看來,卻依舊是黑暗年代,全因為貧富不均,人民生活困苦,鮮麗笙歌蓋不過百姓哀號。人類歷史的鴻河中,今人所作所為皆為中途之物,但舉頭能見後人之筆,還有先師的眼。今日的香港以至中國,可曾以史為鏡?還是只在人民困苦中空描中國夢?

人之尊,心之靈

據小思盧瑋鑾所述,錢穆在離校前最後一個畢業典禮中說:「人生有兩個世界,一是現實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此兩世界該同等重視。我們該在這現實俗世界中,建立起一個理想的真世界。我們都是現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須同時成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真人之靈,不可言說,惟有刻苦臻至。

錢穆於一九六四年離開新亞後,再沒回來任教。葉龍憶道,新亞三十五周年院慶,錢師帶着朽壞的軀體,辛苦自台北回港出席。席上時任院長林聰標教授邀請他出席四十周年院慶,哲人慨然嘆謂:「如果人死後有靈魂的話,我是會回來的。」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處於青山之巔,極目吐露深港,地博厚,天高明。蘇軾謂,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前人淬礪涓滴的珍罕精神,後來者必須萬千珍重,不可偏廢或虛擲。

葉龍自一九五○年代起,一直隨錢穆學習,及至錢穆離港赴台,兩人一直有書信往來。每逢暑假,葉龍皆會到台北素書樓探望恩師,其手中相片便是二人在素書樓錢穆家中的合照。(陳淑安攝)



葉龍,錢穆學生,一九五○年代新亞書院哲學教育系及新亞研究所畢業生。香港能仁書院前院長、能仁哲學研究所及中國文史研究所前教授及前所長,並歷任中學及大專文史科教師,專授中國歷史、哲學及文學。多年來不間斷地整理當年在錢穆堂上抄錄的筆記,並在一九九○年代及近年輯錄成《錢穆講中國經濟史》及《錢穆講學粹語錄》兩書。



阿離,中大畢業生。雖不是新亞人,但大學生涯於新亞人文館度過。總在錢穆圖書館流連,愛坐天人合一亭池邊,看騰雲映水,月影如鏡,一若見前人精神猶存心湖中。

文 阿離
圖 陳淑安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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