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湯禎兆 -臥底主義:毒戰的曲線隱喻

明報   世紀版   201353

編按:在第7屆亞洲電影大獎獲3項提名的《毒戰》公映至今,引起不少影評人以中港關係切入話題,廣泛討論。香港文化人湯禎兆,觀察港產片與合拍片多年,對杜琪峯今次導演的《毒戰》有不少看法,今天撰文分析電影中臥底角色有何隱喻,先從文化人朗天的一個觀點談起……

《毒戰》當然是曲線電影,朗天提及的反拍策略(421日《明報》星期日生活),自然屬於其中之一的詮釋可能。這種兩頭蛇的特性,表面上是為了迎合有形及無形的市場需要──前者需要通過內地的製作審查、固定題旨乃至人物正邪的設定等等,後者為香港觀眾對合拍片生厭以及對本土性盡失的深層次矛盾恐懼,但實際上我認為《毒戰》充分說明外在創作的限制,從來都是自我提升的最大契機,而今次杜韋組的表現又一次令人拍掌叫絕,證明艱苦我奮進的打不死創作精神,從來都是創作人夢寐以求的磨練對手。

兩頭蛇下的真立場

曲線文化的價值,第一層在於兩頭蛇式的解讀均可自圓其說,但如果再提升要求,可以有兩個考慮方向。其一是在兩頭蛇式的迷霧下,其實創作人是否真的打算讓觀眾各自閱讀感覺良好離場便了事。是的,我認同朗天所云觀眾認同的對象,逐漸由孫紅雷轉移到古天樂身上,但那絕不是一種廉價的「還是香港好」之本土至上式情意結。《毒戰》有趣的地方乃先以銀河一貫的方式去處理內地緝毒隊的成員──專業、不尚交談、隊員默契深厚,驟眼看來是從任何一齣銀河作品中走出來的團隊,只不過改為操普通話而已。而在以林雪為首的香港七人幫中,可謂一反警匪團隊在銀河作品中的幹練傳統,既馬虎兒戲(由打火機通訊器到駁火時的潰不成軍)又貪心衝動(林雪主張high risk high return──古天樂顯然是與別不同的一人。我認為杜韋組是蓄意去寫古天樂的成長,他的成長在於三番四次面對死到臨頭的窘境──唯其死到臨頭,此所以在他身上的潛力才得以逐步出現驚人的爆破釋放。

從古天樂身上所釋放的信息──很明顯就是你猜不出我的底線,因為我連自己的底線也弄不清,所以最好就不要逼我到死角!文本中清楚可看到他的「出賣」程度是逐步成長的,徒弟對他的有情有義(用真金白銀來拜祭亡妻),換回來是隱瞞工場的地下通道及強大火力裝置,從而令大聾小聾得以逃出生天。至其後在小學校園外的浴血場面,很明顯便由借刀殺人(駛走校巴讓警匪兩幫面對面互相廝殺)發展至親手弒親(槍殺契爺盧海鵬),古天樂終於蛻變成遇神弒神、遇佛殺佛的魔星!

觀眾逐步趨向認同古天樂,自然是對他走投無路的一種移情式切入,但這肯定不是唯一的解讀方向,表面上在文本上的層次看到他惡貫滿盈罪有應得,於是大快人心的詮釋絕對合情合理──換言之,以上的取態不為屬情感及文化背景的不同認知方向,不具備提升曲線層次的必然動力。

我認為電影開首孫紅雷一組人追捕內地體內運毒毒販的場面,才是曲線文化背後立場的隱性說明。關鍵詞在於臥底──孫紅雷與古天樂從一開始就成為命運同載體,分別不過為前者主動選擇成為臥底,而後者則屬逼上梁山(在醫院伺機逃走及至躲進停屍間)。被孫紅雷緝捕的體內藏毒毒販首領,對他大肆斥罵認為是遭出賣,但孫義正詞嚴表明是兵捉賊,一切絕無迴旋空間。這種強而有力的表白,在文本上固然屬表現專業性的構思,但連結起古天樂的終極臥底式雙重出賣,我們便可看到行徑的不近人情同一──毒販首領與香港七人幫下場同樣是命喪黃泉,關鍵只在於不同臥底(孫紅雷與古天樂)各自抱持不同的價值觀來肯定自己的行徑而已。此所以古天樂躺臥在「刑牀」上的歇斯底里掙扎(不斷表示手上仍有重要的毒品情報線索,希望換取免去一死的回報),的而且確令人心寒,但一切並非因為把死刑作實錄捕捉的拍攝手法,而是杜韋組借此說明當一個人徹頭徹尾無條件地擁護一套價值一種信念之際(古天樂至此已明確說明為求可以不死,已經沒有任何事情不可為),那後果絕對是大家不可承受之重。

業界的自喻

第二個提升考慮,是除了原先最貼切恰可的中港政治矛盾外,《毒戰》所呈現的隱喻,究竟還有多大的普遍延伸性呢?我認為沿業界的處境作對照思考,當中更趣味盎然。剛才提及的內地緝毒隊的專業表現(粵江緝毒隊的兩人顯然應該別有故事,現在於文本中被架空了,淪為無可無不可的支線殊甚可惜,這一點從開場時兩人在追捕毒販時也有吸毒,相信已因為觸及內地審查的底線而被整頓去了),作為形式上的對照隱喻,自可點明合拍片融匯易容可能性──好讓大家以為如此這般就可以把香港電影的專業精粹,置於內地團隊上呈現發揮,一切並無分別。

但從深一層的鋪排上去理解,就可看出創作人最後的信息:「形似神不似」是關鍵。形似的極致就是《非常突然》,而《非常突然》的焦點就是全軍覆沒;此所以在杜韋組中的王牌團隊始終是《鎗火》中的組合,他們在生死邊緣游走到最後全身而退才是銀河正色,即使最終全軍覆沒,也如《放逐》般一定是他們自決的選擇。

此所以回到《毒戰》的文本,一旦把業界的合拍隱喻作延伸觀照,自然可察覺警句良多。當大家不斷把港產片的本土性失落,歸咎於合拍片的外在市場逼迫,杜韋組義正詞嚴地指出古天樂不是死於緝毒組手上──令他未能遠走高飛的是大聾小聾兩名徒弟!與此同時,一眾香港的幕後玩家在內地悉數鎩羽而歸客死他鄉,同樣是死於自己人手裏──何况創作人已強調無論有心(古天樂之斬草除根)或無意(大聾小聾的盲打誤撞),結果下場都是大同小異。

如果港產片真的壽終正寢,一切關鍵其實均不過出自內部的崩潰,如是我聞。

作者簡介:香港作家。專攻日本文化研究及電影研究,電影著作有《香港電影血與骨》及《香港電影夜與霧》;日本文化研究近作有《日本中毒》和《日本變容》等。

文.湯禎兆  編輯 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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