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翔 - 幸勿錯判港情

2013年2月21日

【明報專訊】最近半年來，中央對香港出現所謂「港獨」的傾向憂心忡忡。去年十八大前，港澳辦前高官魯平、陳佐洱等公開斥責「港獨」。十八大時，國家主席胡錦濤在他的報告裏，對港人作「反獨促統」的喊話，配以張曉明（時任港澳辦副主任，現任中聯辦主任）的長篇闡釋，其反獨意識彰彰明甚。十八大後，再有中聯辦郝鐵川直斥「港獨」是「毒藥」等等，一時間似乎所謂「港獨」已經成為中國的心腹大患。

事情和誤判

假如這些論述代表了中央對目前香港形勢所作的判斷，那麼很不幸這是誤判。不容否認，香港的確出現了某些令中央不安的事實，但中央不應該因為這些事實而得出「港獨」的結論。這些事情和誤判包括：

‧香港市民的中國人意識，下降到回歸15年來的新低，這個事實被誤判為所謂「港獨」的意識形態基礎；

‧香港學者陳雲提出城邦自治論，被誤判為「港獨」的理論依據；

‧香港年輕人在遊行中舉起英國旗幟，被誤判為「港獨」的旗幟；

‧香港出現的「光復上水」，被誤判為「港獨」的具體行動。

這些誤判，很容易讓人得出結論，不得了，「港獨」甚囂塵上，威脅了國家主權，危害了國家安全。按照中共的慣性思維，這必然是外國勢力加港英餘孽加反中亂港分子等敵對勢力的大結合，才煽動了這股「港獨」的歪風。所以，因應之道必然是加大力度來遏制之、打擊之。這種諉過於外因的思維與對策，當然無助於解決問題，相反，這些錯誤的判斷和對策，恰恰會催生中共想極力避免的「港獨」傾向。

內地的網上調查

為什麼香港市民的中國意識會下降？我們不妨先看看內地人民的中國意識又如何。

2006年9月4日，中國三大門戶網站之一的網易旗下的網易文化在網上開始了一項中國60多年來最為敏感的調查，題目是：「如果有來生，你願不願意再做中國人？」截至9月15日下午6時的投票結果是，在11,271名投票者中，竟然有高達65%不願意再做中國人！選擇來世再做中國人的只約有35%！在那65%稱來生不願意再做中國人的投票者中，有37.6%是因為「做一個中國人缺乏人的尊嚴」。初段投票結果即時引發軒然大波，投票原定於10月11日結束，但投票連同非常熱烈的網友討論隨即於9月15日被強行終止，而且有關網頁也被删除。9月16日，網易新聞頻道主編唐岩及評論頻道主編劉湘輝同被解僱。

這項調查進行時，是中國即將舉辦標誌着「盛世」的奧運會之前兩年，在一個「老子快將世界第二」、自信可以睥睨全球的所謂社會主義中國，居然有65%的人民稱來生不願意再做中國人，這無論如何都是個大笑話、大醜聞，也肯定令中共領導人面目無光。

經歷了中共統治60多年的內地人民，在所謂「盛世」之下竟然有65%的人表示來生不做中國人，那麼經歷了中共主權15年的香港人，其中國意識日漸淡薄（或香港意識日漸強烈），就很容易理解了，因為這兩種現象，都是民心向背的指標，論其性質及其原因都是完全相同的，都是中共統治的結果。所以，假如中共真的擔心香港出現「港獨」現象，中共要檢討的，是它的政策為什麼會導致它治下大多數中國人來生不願做中國人、導致它主權下大多數香港人的中國意識逐漸淡薄，而不是一味諉過於「外國勢力、港英餘孽及反中亂港分子」。

都是中共統治的結果

如果中共是要為國家好的，它就不應該撤銷兩個編輯的職務，而是繼續聆聽人民的聲音。當年的「鳳凰網」做了一些跟進的工作，收集了大家不願做中國人的原因，從中可以看到這些來生不願意再做中國人的人並非戲言，而是態度相當認真，他們對中國人這個身分感到無限討厭、無奈、苦澀。例如：

‧「為什麼不願意來生作中國人，因為不願意被奴役是人的本性。」

‧「我愛我的祖國，愛她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她的歷史。但是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再做一個中國人，因為現在的中國人都帶着虛偽的面具，高尚的外表下卻是骯髒的靈魂，我要學着辨認每個面具後面的嘴臉，以防被暗劍所傷，在這樣一種社會氛圍下，人活得太累。」

當香港人看到像李旺陽「被自殺」一類匪夷所思的事件層出不窮時，誰會覺得做中國人是一件光榮的事？所以，香港人的中國意識淡薄，是中共劣政使然，與所謂「港獨」無關。

陳雲先生城邦自治論的出現，正好反映了回歸15年來，很多香港人感受到的「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承諾愈來愈褪色，中央干預的手卻愈伸愈長，這才激起強烈的本土意識以圖抗衡這種日益萎縮的自治權。

今年是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展開談判的30周年紀念。大家不妨翻一下30年前的舊報，看看當年信誓旦旦的承諾，曾經給予香港人一種什麼期望，再對比今天我們所感受到的自治程度，有什麼落差。

回歸15年來，我們看到的是：

一，意識形態上愈來愈強調「一國」，強調「一國」利益高於「兩制」；鑑於中共對國家利益的看法與我們很不同（黨國一體化，把黨的利益置於國家之上），所以強調「一國」利益高於「兩制」，就是要香港人認同中共、認同社會主義、認同「一黨專政」，這同當年鄧小平構思「一國兩制」時的主張有很大的落差。

二，政治上愈來愈強調中央的權力，並藉落實中央權力的理由來合理化對純粹香港內部事務的干預。張曉明的長篇闡釋文章更具體指出今後還需要落實的多項權力。

三，人事上愈來愈強調由「愛國愛港」的人治港，因而在香港實現人事上的大換班，從公務員系統的變革，到各級選舉的具體操控（包括有恃無恐地採取種票這種非法手段），都可以看得到中央的手無所不在。

四，由於中共自身不願意進行政治改革，連帶香港的政治改革也只能寸進，使直選的承諾足足拖了20年。

五，隨着中共的「第十二個五年計劃」把香港納入計劃內，經濟上香港「被規劃」的情况也開始愈來愈明顯。表面上看，這是兩地經濟融合難以逆轉的趨勢有以致之，但實際上這是中央政府「必須掌控全國」的慣性思維和歷史經驗在香港問題上的反映。這種「被規劃」的情况，已經造成一連串的問題，例如高鐵的倉卒上馬，兩地的過速整合導致香港經濟遭到內地龐大購買力衝擊造成的社會問題等等。

香港的自治度愈來愈萎縮

凡此幾點，就使到香港的自治度愈來愈萎縮。正是這種干預，直接導致香港人的不滿，導致「城邦自治論」的產生。

所以，當今天有人揮舞英國國旗，有人喊出「光復上水」，甚或「我是香港人、不是中國人」的口號，不要輕率地得出「港獨」的結論並作出適得其反的政策反應。這些行動或口號，只是反映了本文談到的兩個根本原因：即，在中共治下，不覺得做中國人光榮（這點同「來生不做中國人」同一個原因）；以及在中共主權下，香港享有的自治日漸萎縮。所以，要遏止「港獨」，最正本清源的做法就要由中共做起，着手解決這兩個造成香港人乃至內地人離心離德的原因。切切不要誤判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