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5日 星期三

國民在教育:中國萬歲教育的同塑異樣——內地中學教師自白

世紀.國民在教育:中國萬歲教育的同塑異樣
——內地中學教師自白
文章日期:2011年6月14日

【明報專訊】編按:今天中國國民教育的成果如何?或許在日本大地震後,部分內地網民幸災樂禍的現象,已是種啟示:情緒化的文化血緣認同,是否源於內地歷史教育所灌輸的非黑即白?作者在內地任職中學教師,深知學生只能記住一種答案:「這種解釋以標準答案的方式出現,遵循便得分,違反即錯誤。」作者為自己的孩子考察幼稚園時,看到學生勞作:萬歲書法。但願這不是香港「國民教育」的預告。

侄兒豆豆6歲時,在我家客廳看電視,正好放老電影《英雄兒女》,王成背着步話機,大叫:「向我開炮,向我開炮。」豆豆大笑不止,說:「這個人這麼傻的,怎麼叫向我開炮呢!」幾年之後,豆豆小學四年級,聽到我在聊天,談論美國的自由。豆豆嚴肅的指摘我:「叔叔,你怎麼崇洋媚外呢,你這個賣國賊。」

我反美,但我愛吃必勝客

出於對大陸教育制度的理解,我深知,這就是教育的成果。6歲時,豆豆的理解出自趨利避害的天性,等到小學四年級,他被別無選擇的、大陸一統的教育體制所塑造,聽到我在表揚美帝,從而義正詞嚴指摘我,良有以也。

我的教育生涯中遭遇到的孩子,很多都是在這樣的體制塑造的好孩子。他們按照主流社會輿論的模式,勤學苦讀,為了一所好大學,為了一個好工作,犧牲今天以換取將來。在觀念上,基本上都同意《人民日報》、《環球時報》以及《新聞聯播》的觀點;對於國內,認為毛澤東是偉人,鄧小平也是偉人,薄熙來打黑是好事,而2008年奧運會,則證明中國已進入盛世,萬邦來朝,形勢大好。對於國外,則認為帝國主義不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最痛恨日本鬼子,看《南京》的時候很多同學義憤填膺,同樣對美國具有天然的反感,認為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一有中美貿易摩擦,便認為這是帝國主義在挑釁我們。不過,奇怪的是,他們多數喜歡吃麥當勞和必勝客。我曾經在一位學生的新年願望中看到,他希望將來吃必勝客的時候,不必老是考慮兜裏的錢夠不夠。

幼稚愛國園

在這個意義上,大陸一統的教育體制中,德育和國民教育是非常成功的。我們的德育的核心,就是愛國主義。這種教育,在幼稚園時期就開始了。2008年上半年,我家菜蟲蟲(編按:作者兒子的暱稱)將要進入幼稚園,我跟他媽媽去考察一些幼稚園。城東藝術幼稚園令我很詫異,它以書法、繪畫、音樂、舞蹈為特色的幼稚園,牆上懸掛着孩子們的書畫作品,令人詫異的是,書法內容多數是「祖國萬歲」等大詞。我很納悶,這些尚在幼兒期的孩子,理解什麼叫祖國,什麼叫萬歲嗎?起碼菜蟲蟲還不知道。另一所幼稚園,教室裏的一些教具,都是為了預備迎接奧運會的,「北京歡迎你」,五個吉祥物還釘在黑板上,由於做工粗糙,顯得很呆滯。我了解,這些吉祥物並非手工課的製作,而是歌頌偉大祖國偉大成就的教具。這些幼小的心靈,能裝下奧運會、盛世這樣的概念嗎?不過,民族自豪感的培養,就這樣從娃娃抓起了。

這種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德育,在內地的學校體制內,有嚴密的教育邏輯。既有獨立的德育部門來統一管理,又在文化課中滲透,從而專門的德育和文化課互相配合、有機融合,並行不悖。文化課最大的特徵,就是不鼓勵孩子們的懷疑精神,只需要單純接受一種官方指定的理論體系足矣。學生在12年的基礎教育中,多數時候的基本任務,就是記住官方認定的唯一解釋。這種解釋以標準答案的方式出現,遵循便得分,違反即錯誤。這種機械性,最主要表現在兩門課上:一是政治,一是歷史。文雖有審美可講,但也無法置身事外。前幾年有個小學生的題目,問雪化了之後是什麼,標準答案是水,要是答曰春天,那就錯了。這是這種教育的方式最著名的一個示例。數理化等學科,按理說應該具有科學精神才是,但恰恰這些學科也不推崇獨立思考以及質疑精神,因為一統的標準化考試,數理化的教育同樣只需要對課本這一權威的單向服從。更有甚者,教科書本身所提供的事實也是可疑的。

「修理」聞一多

2008年我與郭初陽、呂棟等一群朋友研究了大陸小學教材中的母親與母愛專題(編按:後來這些研究結集出版),得出的結論是,課文往往以似是而非的事實,去教給孩子一個官方認定的唯一道理。除此之外,還有蓄意的刪除、修改文本等行為,以達到跟官方意志相脗合的目的。比如現在廣為人知的聞一多的《最後一次演講》,痛罵獨裁,痛快淋漓,可是選入課文的同時,刪除了聞一多談論美國民主制度,以及美國在抗日戰爭以來對中國的幫助的內容。

獨立的德育是內地學校教育內容中重要的一環。一般的學校,都是所謂智育、體育與德育並舉,因而,學校都設有德育處這一部門。這是以推行國家意志為最主要任務的實權部門,每學年都按照制定的程式有條不紊的運作。比如在各個官方節日,以眾多的文藝活動為載體,來強化國家意志。比如清明,以團委名義組織的掃墓活動,祭掃的是革命烈士。今年清明節後我恰好帶菜蟲蟲去公園玩,看到烈士紀念碑下層層疊疊佈滿了花圈,都是各個學校以團委名義進獻的。5月有青年節,開展紅歌大賽,唱的歌不能是流行歌曲,連《讓世界充滿愛》都不行,只能是《打靶歸來》、《團結就是力量》、《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等(編按:以上三例為革命歌曲)。2009年60周年國慶,那天有個女孩在全校集會上,在國旗下講話,一開口便說:「祖國,今天是你60周歲生日。」我後來跟學生討論,什麼是國家、祖國、政權、黨派、政府等概念的含義,它們之間有什麼樣的聯繫和區別,只是千萬不要在弄清楚之前就忙着抒情,結果我們五千年文明,在這個女孩子的表述之下,只剩下60年。

「他們被悲劇了」

最近最熱鬧的是黃藝博小朋友,他有五道杠,唯我獨尊,他敞開大衣的照片,像極了毛主席。但我並不譴責黃藝博。黃藝博是制度之殤、教育之殤。時代的流行病症,只是這個孩子被傳染了,病入膏肓而已。抒情的高中女生也有,只是沒有像黃藝博那麼極端。我的侄兒豆豆曾經也有過,但他後來進入中學,醒悟了,叛逆了。黃藝博以及他的父母都是這種教育的受害者,這個普通的並不富裕的家庭,他們被悲劇了,自己還幫着維護這個制度。我們旁觀者,需要給以這個底層家庭,那些被奴役與被損害的民眾以足夠的同情。

最令我害臊的一件事,是有一次,來自前東德地區的教育代表團來參觀我校,敝校的校長邀請他們參觀我們早上的升旗儀式和課間操。全校二千多學生和教工,在晴朗的清晨,穿統一校服,迎着朝陽,高唱《義勇軍進行曲》。然後在操場上,在大喇叭的高音指揮之下,幾千人排成整齊的佇列,表演名為《舞動青春》的課間操。這一瞬間我很羞慚,就像我們在看北韓的《阿里郎》。我很不知道這些來自前東德地區的師生們作何感想,我自己的羞愧還在於,這一天我的包裹放着的那本書是密爾(John Stuart Mill)的《論自由》。事後,我採取了一個補救措施,從此給自己任教的每一屆學生,都看電影《浪潮》。

[文.蔡朝陽 編輯:袁兆昌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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