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8日 星期五

梁文道 - 他還有餓死的自由

梁文道 - 他還有餓死的自由(上)
2010-05-26

【am730-觀念】前兩天我在北京大學的「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看了一場電影,片名叫做《奇跡背後》,紀錄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家電公司RCA (Radio Company of America)在台灣一座工廠的污染問題。「奇跡」指的當然是台灣在那個年代創下的「經濟奇跡」,「背後」則是工人與環境為此所付出的慘重代價。有指因為受到有毒化學物及被污染水源影響,很多員工在離職多年後,分別陸續患上肺癌、大腸癌、骨癌、乳癌等可怕的惡疾。

在看電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埋藏已久的記憶:原來那家害得許多工人患癌致死的工廠離我家並不太遠,而我家附近也有一些大型的美資工廠。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每天下午5點左右會漸漸變紅,河面還浮著一層淡淡的煙。我想起了那些女工上下班的時候會擠滿整條行人道,每個人的樣子都很相像,模糊不清。

我覺得奇怪的是自己怎麼忘了這些童年天天遭遇的景象,彷彿記憶被人置換了一樣。關於我親身經歷過的那段「奇跡」年代,我似乎只記得一堆和我沒有任何切身關係,但又非常宏大的字眼,比如說「十大建設」、「經濟起飛」和「亞洲四小龍」。我記得那個年頭,報紙上偶爾會誇耀台灣外匯儲備的數字又攀高峰,老師驕傲地告訴我們無論走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見到「Made in Taiwan」的標識。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我會忘了自己曾經聞過的氣味,曾經目睹的景象,卻記得一堆數字名詞與觀念?是甚麼讓我對具體實在的「背後」視而不見,見而不存;卻留下了滿腦子抽象疏離的「奇跡」與「起飛」?

我當然是要說今天的大陸,這麼獨一無二的世界工廠,只不過現在的大陸與當年的台灣還是有點不一樣。在台灣,許多知識分子是在後來才取得了音量夠大的話筒,提醒大家奇跡背後是至今未愈的傷口;在大陸,同一批學者前幾年還在批判中國走市場經濟之後,帶來了許多問題(例如遍地開花的「血汗工廠」),如今他們卻忽然告訴我們原來中國走對了。

原來我們不是世界工廠,我們這叫「中國模式」。

然後世界工廠的代表,世界第一大電子代工廠「富士康」連續發生了十一名員工跳樓身亡的事件。

如果說我的台灣工廠記憶是被抽象取代了具體,因而可怕;我現在擔心的則是個案被蒙蔽了一切,反而看不見更廣泛或者說更「結構」的問題。


梁文道 - 他還有餓死的自由(下)
2010-05-28

【am730-觀念】媒體同行全面而深入地調查了富士康的企業文化、管理模式,以及其中工友的處境,為我們理解那些神秘的連環自殺事件,引入了許多可靠的綫索。可是坦白說,看完這些報道和評論之後,我不覺得富士康有甚麼特別。並不是說它「不特別壞」,而是和其他工廠對待員工的方式比較,它的不算太突出。

人情的淡漠,工友之間的關係的疏離,高密度的勞動,機械化的動作,不加班就賺不到足夠的收入;這一切全是問題。可是我在很多關於廣東一工廠的研究報告裡,也都曾見過這些問題,難道這不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嗎?富士康深圳觀瀾廠區有四十萬員工,有沒有人調查過要是按照同樣的人數規模計算,全中國走上同一條絕路的工友又有多少呢?郭台銘日前親身探訪富士康,帶著三百記者四圍參觀,記者會上又連番鞠躬道歉,還要求傳媒不要再報道富士康的負面新聞,取而代之是正面的訊息。然而,就在這頭還說著要花2億新台幣建安全網,那頭再有一名員工墮樓身亡。

簡單地講,這十二連跳也許不「只」是富士康的問題,而是全中國工人處境的問題。

凡是富士康事件裡頭看起來很奇怪的事件,只要一放到更寬闊的層面,都會變得十分「正常」,例如工會的角色。本來我一直感到納悶,都已經死了八個、九個、十個員工了,怎麼等呀等,就是不見他們的工會出來公開說句話呢?換作其他國家和地區,說不定工會領袖早已發動罷工,或者至少要召開員工與資方的大談判大會。但是大老闆來了,深圳副市長也來了,富士康的工會領袖在哪裡呢?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我還聽說有人不值那些年輕工人的「短視」,說他們大可東家不打打西家,何必尋死。這也會令我相當吃驚,畢竟這個國家人人都唸過點馬克思,知道個體和結構的分別吧。不是個別工人,而是一整個階級。如果你把自由理解為個體的事,你甚至可以說工人還有選擇甚麼工都不幹然後餓死的自由呢。

富士康的工人當然有選擇去其他工廠打工的自由,但那是種甚麼樣的自由呢?其他的選擇又會有多大的不同?
在今天的中國,竟然要辯析無產階級的自由問題,連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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