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馬嶽 - 寫在五一七

2010年5月17日

五月十六日連十七日凌晨,我至少被記者問了十多次:「公投是成功還是失敗?」有些問得更直接:「公投是否失敗?」

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說這是成功或者「小勝」。我也不能接受把五十萬人投票和七一時五十萬人遊行等同,這對七一時那五十萬人(你我很多大家都有份)汗流浹背的走了幾個鐘,不怎麼公平。正如五一六前很多網上宣傳所言:投一票,有那麼難嗎?要動員人遊行是難很多的。

而且有些東西是有「國際標準」的。以西方開放社會的標準,有五十萬人或十份一人口上街抗議是很大規模的運動,是會上國際新聞的(就像香港的七一)。但一個選舉只得十份之一成年人口投票,是會被視為完全不獲支持的,遑論一個「公投」了。投票,是現代社會最簡單最容易最基本的政治參與。如果我們說17%的人參與已經很滿意,那麼我們對香港人的民主素養和民主參與熱誠未免要求太低了。如果我們對人民參與的要求這麼低,我懷疑我們是否真的可以建構有效的民主社會。

如果有政黨發起一個全民公投,叫所有人投個票表決有關未來政制的問題(或任何問題),然後你這社會只得17%出來投票,在西方大部份民主社會都會覺得這社會根本不關心這問題。我在想:甚麼時候香港人才會憤怒?4月14日,我以為市民會很憤怒。普選聯其實很多人很憤怒,雖然對外要扮EQ 高。五月二日的遊行得3,000人,我以為不少人也許不認同普選聯路線,或者覺得遊行無用,那麼你公投吧。你又不投票,你想點?搞來搞去,民意調查仲有 48%支持通過方案,我們愈搞愈多人支持政府。真的有部份民調有三成多四成贊成保持功能組別,廿多年了,天啊!!

但當然我不想對記者說公投是失敗。我知道我對傳媒輕輕鬆鬆的丟下一句「失敗」,可以很方便的給各報章用來做標題,他們可以很高興收工。要寫「失敗」麻煩你自己在社論寫(by the way, 我覺得今天東方=太陽的社論蠻有娛樂性的,可能我平時很少看。)如果我們用一個運動的角度,運動愈多人參與當然愈好,但少人不一定代表運動失敗。這正如我大約04年七一後我已經寫過「遊行的迷思和反思」,我覺得不可以說五萬人遊行就是成功,一萬人就是失敗,多人遊行政府必須正視,少人遊行就不是民意,政府可嗤之以鼻。

於是我一路扭一路扭一路扭,扭得自己不似人型。每逢遇到這個問題,我要用一些很複雜的答案,首先說這不能被理解為市民不支持民主或普選,接著說如果(最後出不出到街我其實不知道,我通常不會聽番或睇番)用運動的角度怎樣怎樣,但是中央和建制派有既定立場,當然會詮釋為失敗啦(講得多很多時用語沒有這麼精準,美化了)。特別是對著像亞洲電視或者星島那種,他們有時重複要問到他們心中答案,真係扭到「翹埋一舊」。有時索性講到一 pat 他們出唔到的樣子,不用就最好。

我在點票中心腦空空的時候想到,這是我潛意識很害怕的一個場景。我反對公投可能是潛意識地害怕這一個場景,即是不知道公投輸了(我想像的狀態本來是打正 2012 雙普選旗號,建制派全面出擊、當然會砌你浪費公帑和背棄選民承諾,傳媒全面歸邊、萬馬齊瘖、最後兩星期民主派有不少醜聞,然後輸掉起碼一兩件--那時我想像的標準是比較高的,我覺得這樣才有意思嘛),傳媒努力要詮釋為香港人已經接受現實了,不要雙普選了,那時我可以怎樣回應。做了選舉當晚的評論十多年,像 2003年區議會選舉那種民主派大勝或者像1998/2008 立法會選舉那種小勝,當然比較容易(有時可能要掩飾喜悅),但像2007區議會或者2004立法會那種場景,要和嗜血的傳媒鬥智鬥力打論述戰,我其實是很怕的。我也怕看其後一兩天的報章社論和各取所需的分析。廿多年了,我們積累了一些東西,可能不夠多,又像玩飛行棋那樣以為快要到終點被打回頭,好鬼傷。

我整個晚上在點票中心都很失落。別以為普選聯的人就希望公投失敗,我其實只是很想知道What will work。作為其中一個最早走出來反對公投的人,我完全不介意我看錯。我讀的民主化理論也許是會令到我不相信這個方法的。最後發覺可能普選聯的人比較老又比較保守,但可能接觸一般普羅群眾比較多,對群眾的保守性和不動員性拿得比較準,於是理性選擇是「唔博」。我三點半回到家,沖完涼瞓上牀,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可能達一個鐘,不斷在想what will work what will work what will work…. 不覺淚已滿枕。

但搞運動的人不可能指摘群眾,我們只能檢討自己。群眾保守可能是我們不能令他們覺醒(這個說法非常精英主義,我承認)。我昨日在街頭見到很多人「掂行掂過」,我以前有不少這些經驗,我知道這非常難受。集體的冷漠很可怕。你要不覺得自己是儍子、要不覺得自己是超人,搞不好像尼采或南海十三郎般瘋掉。

我第一次覺得有這種失落,是1991年第一次直選。從爭取88直選失敗走過來,我以為這麼辛苦香港人才爭到18席直選,以前80年代區議會選舉都只得三成多投票率,一直被保守派說香港人公民意識低不適合普選,到了可以選立法局,我以為總有近五成人出來投票吧,結果又得三成幾,咁辛苦fight 番嚟你都唔投。第二次是96年底,中央宣布會成立臨時立法會,將92萬人選出來的議會趕下車。這件事的不公義程度難以想像。我剛從美國回來,參加反對臨立會的遊行,發覺只得300人,其中倒有一半是我認識的。我那時問:香港人,你會怒嗎?

廿多年來,我看著潮起潮落。曾經多少次我們以為人民覺醒了,像零三七一,倏忽他們又沉睡了。雖然我確實知道公民意識是進步了,公民社會是發達了,但far away yet so close, 我們總和重大改革擦身而過。量變量變變來變去不知出現甚麼質變,有時彷彿變番轉頭。我看見網上有些言論說「這才是開始!」真的多謝善意的鼓勵了,原來我們搞了廿幾年這才是開始,難道我們在迷宮內兜圈? 其實我相信廿多年來,我們超過一次是以為某個位是新的一頁的開始的,我希望那不是只是我們自己安慰自己的說話。

前些時晶瑩在fb上放了一份有關遇羅克遇害40年的東西,引發我到書架找回本《民主中華》看。我唸大學的時候很喜歡念劉青的《獄中手記》的結語:

「我內心有一絲酸痛的冷嘲:歷史是前進了,英雄們的血沒有白流……
當我瞻望未來,我看見民族背著歷史的重負,受著各種利害關係組成的羅網的纏糾,保守力量拼死向後拖 ,感到歷史還需要遇羅克、張志新他們。我的心很沉重。我知道,推動歷史前進的燃料就是生命和鮮血。然而,我仍感到沮喪、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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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有些人在網上已經說移民,我相信這是說笑而已。千祈不要說移民,「咁樣益班仆街?」除非你甘心這土地繼續永遠讓張宇人、劉夢熊、林瑞麟之流管治下去。

我永遠記著六四後內地的一句順口溜:「你們說不過我們,我們打不過你們,你們活不過我們。」不經不覺,我去六四集會也去了廿年了。4月14日後我們不少朋友 (我的朋友不少比較老)互相贈言「保重身體」,看來要和他們鬥命長,唔好咁快死。

廿多年來我見過很多人,不少人仍在堅持,大多人已經離開。今年初時有一次開DDN,立叔馮可立說其實他覺得香港過往三十年的社會運動,八成都是失敗的。立叔作為SOCO創辦人,一直是社運界的老前輩,他是這樣看,但他仍然繼續不捨,我們實在沒有理由離場。

還記得應該是85年的某個晚上,(已故的)吳明欽入來新亞講講座後在學生會資料室和我們傾到12點。我記得他說:「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也許因為悲觀才要做。如果我很樂觀,相信很多事情都自己會變好,我就不會做了。我爭取民主,不是因為我相信民主必定會勝利,否則我變成機會主義者了。」爭取民主和公義,不是因為我們覺得「世界潮流浩浩蕩蕩」,我們不是這個意義下的機會主義者,而是因為我們真誠地相信這是美好的東西。不經不覺,吳明欽去世也近廿年了。

我們也許仍然不知道what will work, 不過我們會繼續找, at least we tried.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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