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1日 星期四

蔡子強 - 歷史將宣判他無罪

2009年12月31日

【明報專訊】劉曉波,過去二十年,因為堅持自己的信念,而四度當上國家的囚徒。青春,就是如此在鐵窗之下被消磨掉。到了11 年之後,他刑滿出獄,到時他已經會是一位65 歲的花甲老翁了。

我記得有位民運人士寫過這樣的一首獄中詩:

「我怕孤獨,但連自己的影子也難得一見;

我怕黑暗,卻只能在鐵窗後面仰望藍天;

我只靠夢生活,但夢中卻永遠只是飄着染血的鞭子;

而我全部的罪名,卻只是對自由的渴望。」

無錯,劉曉波的所有罪名,只不過是對一個自由、民主中國的渴望而已。

在上個禮拜判刑當天,劉曉波十分平靜,沒有呼天搶地,他只望着太太劉霞點頭微笑,令人相信他對自己所作的一切,無怨無悔。

這令我想起兩句說話。

曾經當過《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並以「皇甫平」為筆名撰寫過一系列支持深化改革文章的內地新聞工作者,在追思《人民日報》以故副總編輯王若水時,提過兩句後者說過,擲地有聲的說話:

「寧做痛苦的清醒者,不做無憂的夢中人。」

中國人特別忌諱提起自己的陰暗面,所思考的,也不是如何改良自身,把陰暗面消除,而是竭力否認它們的存在,中共則更進一步,痛恨那些指出這些劣迹和陰影的批評者、異見人士,要把他們禁絕而後快。

《零八憲章》所提的十九項主張:修改憲法、分權制衡、立法民主、司法獨立、公器公用、人權保障 、公職選舉、城鄉平等、結社自由、集會自由、言論自由、宗教自由、公民教育、財產保護、財稅改革、社會保障、環境保護、聯邦共和、轉型正義,都是十分溫和,是公民最基本和正當的權利要求,提倡的只是以溫和改良的方式推進社會進步,我看不到有任何顛覆國家的地方,看不到何罪之有。

獨裁者將會慢慢發現,他們無法杜絕任何批評,因為即使你審查、甚至禁制了書刊,一切有正義感的作家,將有辦法找到自己的表達方式。

都說,今天當入世、經濟起飛、奧運、宇航等夢想,已經一一實現,中國已經「大國崛起」。中國人或會覺得,自己已經找到那個當年阿基米德所追尋,足以舉起整個地球的支點。但我卻想說,一個如此怯懦的國度,它將不會有足夠的力量,去巍然聳立於天地之間,面對未來。

劉曉波如今是被判入獄了,但我堅信:

「歷史將宣判他無罪。」

作者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導師

2009年12月28日 星期一

潘小濤 - 劉曉波在聖誕日的政治審判

2009年12月28日

【明報專訊】劉曉波於聖誕節當日被判監11年,標誌着去年12月10日由他發起的「零八憲章」運動,正式遭到當局無情鎮壓,益令國慶60周年的高壓政治形勢,增添不少肅殺之氣。教人唏噓的是,一個普天同慶的日子,竟然也是中國憲政民主運動的葬禮!

美國助理國務卿克勞利認為,劉曉波被關押逾一年,卻在聖誕節之前兩天遭審訊,並在聖誕節當天宣判,緣於聖誕長假期間,西方社會沉浸在歡樂氣氛之中,無暇顧及北京的事,審判劉曉波也就不會惹來西方傳媒及歐美社會的強烈反應。

此說法得到西方傳媒普遍認同,也有一定道理。我也相信,北京當局是刻意挑選這個西方節日進行政治審判,不過,我倒認為北京並非為減低西方各界的關意,若北京真的在乎西方反應,又怎會選在普天同慶的聖誕節,在美國及歐盟多番交涉和高度關注、最少15個外國使館官員企圖進入法庭聽審下,仍悍然重囚一個寫文章談國事的良心犯呢?美國總統奧巴馬、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茜、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等人訪華時,都曾向中國提出要求釋放的政治犯名單,劉曉波當然在列,北京不僅毫無反應,反而在聖誕節審判劉曉波,對着幹的味道非常明顯。

有人說,北京根本不理會審判日是什麼日子。此言差矣,中共的敏感日子多的是,而中國政府在去年北京奧運開幕當天,就呼籲全球停戰停火一天,以彰顯奧運的和平,只不過俄羅斯對此充耳不聞,揮軍攻入格魯吉亞。同樣,聖誕節對西方的重要性及符號意義,北京焉有不知之理?因此,北京藉着聖誕節的政治審判,是要顯示其向西方說不的決心和能力,這不僅是保衛主權,更是捍衛其體制,阻止歐美國家進一步「干預」內政的宣示。

中國崛起 毋須仰仗洋人鼻息

所以,今次審判的最大象徵意義,就是北京正式表明,中國在政治問題上再不會屈服於外國壓力。過去,美國總統來訪,又或中國領導人出訪西方國家,中國都會釋放一兩個政治犯去討好對方,王丹、魏京生等人重獲自由,就是這樣的「大禮」;而且,中國政府每年發表人權白皮書、願與西方國家討論人權問題,也是外國施壓的結果。然而,今日的中國已經崛起,毋須再「仰仗」洋人鼻息,何時審、如何審,以及判刑多少,更不容外國人插手。

對期望中國民主的人來說,如此崛起無疑是災難性的,意味着北京當局更不會實施「零八憲章」的憲政民主了。今日的中國已完全被權貴騎劫,他們由各級官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國企職工等公職人員,還有學者專家、富商巨賈等組成,結合成為龐大的利益集團,壟斷政治、經濟的決策權,包攬一切社會資源。現有的制度,正是他們得以繼續巧取豪奪、盤剝老百姓的最佳保證。在此情况下,誰會主動推動政治改革去革自己的命呢?

一頭力大無窮的怪獸

本來,有外部壓力,讓這群「精英」有所顧忌,從而循序漸進的改革,未嘗不是好事,但今次聖誕審判表明,這個幻想徹底破滅。形象點說,中國變為一頭力大無窮、刀槍不入,卻被權貴控制的「怪獸」,任何力量想去改變這頭「怪獸」,令牠變得行為合理、行動自主,都會遭到權貴們的瘋狂反撲。對於希望國家富強的中國人來說,這樣的強國難道不是最大諷刺、這個強國夢難道不是一場噩夢嗎?

「零八憲章」的訴求溫和,因而遭到激進民主派的批評,憲章要求認真落實憲法給予中國公民應有的政治權利,其精髓就是,不僅向中國政府提出要求,還希望每位聯署人恪守公民責任,督促政府推動改革。如此克己合理的訴求,仍遭到無情鎮壓,可想而知中國的權貴們,為保護其既得利益,已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也可以想像,追查豆腐渣學校真相的四川作家譚作人,稍後也會被重囚。

一個希望中國民主富強的學者,寫了幾篇文章、起草一份民主化改革的草案,就換來11年的囚牢;相反,前上海市委書記陳良宇受賄200多萬元、低價轉讓國有資產而令國家損失3.2億元、為弟弟非法謀利逾億元,如此嚴重犯罪也只獲刑18年。而大部分出事的貪官,都可在獄中繼續享受幹部待遇。一個為國為民,另一個卻竊國圖利,孰是孰非,本來一目了然,但待遇截然相反,可見今日的制度如何黑白顛倒!

不過,聖誕日的政治審判,早晚會受到歷史審判!歷史也告訴我們,任何巨人都有倒下去的一天!

吳靄儀 - 不要為劉曉波哭泣,哭我們自己!

2009年12月28日

【明報專訊】劉曉波以言入罪,重判入獄11年。案件向全世界又一次證明,專制的政權容不下言論自由、獨裁統治之下不可能有真正的法治。6930字的《判決書》,說不出一句法理為何劉曉波的文章是「造謠誹謗」、「煽動顛覆」,為何在互聯網上發表,就是「超出言論自由的範疇,構成罪行」的行為!

《刑法》第105條沒有說明什麼是「顛覆國家政權」、什麼是「推翻社會主義」,法院依賴的不是法理,而是權力,這種審判不叫做「法治」,這只是假法律之名而行使的強權。

不必辯論,只要打開12月26日的《明報》,讀一遍全版刊載的《判決書》全文,及同頁所載錄的入罪文章的有關段落,讀者就可以自己評一評,究竟這是為國為民,不惜以身犯禁的忠義之言,還是煽動顛覆的造謠誹謗!

是忠義之言 還是誹謗?

普天之世,當然會為劉曉波可歌可泣的言行致敬,為中國政權的落後專橫而憤慨感嘆;《明報》同日的社評宣言﹕「關了一個劉曉波,關不住對自由民主的追求」。然而,這一切都不足夠,不但不足夠,反而是差不多同等落後的宣示,因為我們仍停留在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而歌泣的年代,「鳴」與「生」不能並存的封建社會,一直就與不惜為「鳴」而捨棄生命——11年生命——的精神共存,我們要爬上劉曉波的肩頭,走出這個輪迴,這個深谷,才是真正不辜負劉曉波的慷慨付出他有限的光陰和自由。

為什麼我們要止於景仰?景仰過去了,我們就返回一貫的生活,忘記了劉曉波?還是寄望於有更多的劉曉波,作出更多的犧性,終能令專政的當權者動容?

為自己只耽於慨嘆聲援而哭泣

如果我們真的尊重劉曉波,我們就要認認真真地看看他說了什麼。中共政權重囚劉曉波,不單止於「殺雞儆猴」,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劉曉波說得對﹕「自由中國的出現,與其寄希望於統治者的『新政』,遠不如寄希望於民間『新力量』的不斷擴張」;如果我們同意,為什麼我們在行為上仍然是專注於如何博取統治者的青睞,爭取真民主,也只能求諸單方面向當權者「釋出善意」,而不重視轉向民間的「新力量」?為什麼在行為上,我們反而壓抑民間力量的自發、自覺、鞏固、凝聚和擴張?

不要為劉曉波哭泣!為我們自己的不願為民主法治付出努力,只耽於慨嘆聲援而哭泣吧!劉曉波知道自己願意看見的民主中國不可能一蹴即至﹕「用不間斷的非暴力反抗來壓縮官權控制的社會空間」,這單是指中國大陸嗎?香港特區現况相去有多遠?劉曉波的運動談何容易!像滴水成冰於岩石的縫隙,終使岩石分開,要何等耐心和堅毅!然而正因如此,我們便不能再讓歲月蹉跎!「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們沒有慨嘆的功夫了。

劉曉波警告為利益而到中國來叩頭的各國朝野﹕「一旦中國變成自由國家,對於人類文明就將具有難以估量的正面價值」——為利益而不顧人權,受損害的不獨是中國的人民,而是全世界的未來!近如切膚,香港人應迴避這個擔子麼?

拭乾淚痕!放下慨憤!要做的事那麼多,千千萬萬人的一輩子也嫌不夠,若不願付出一輩子,那麼我們就每人付出11年吧,難道劉曉波不值得這麼多嗎?

2009年12月15日 星期二

練乙錚 - 中國經濟與「重商主義」

Vic: 練乙錚先生此系列四篇文章,對關心中國政經大局的人來說,極具參考價值。

文中對「重商主義」(mercantilism)有精彩闡釋,值得細讀。

讀完覺得,「重商主義」者,實質上就是「重傷主義」--過程中肥了權勢壟斷者,最終人人受害,全部重傷。

2009-12-08
練乙錚:家電下鄉作用微 收入補貼好得多
http://commentshk.blogspot.com/2009/12/blog-post_08.html

2009-12-09
練乙錚:調整發展策略 改變「重商主義」
http://commentshk.blogspot.com/2009/12/blog-post_09.html

2009-12-10
練乙錚:中國要避免掉進「重商主義」窠臼
http://commentshk.blogspot.com/2009/12/blog-post_10.html

2009-12-11
練乙錚:當年蘇共領導的重商主義市場經濟
http://commentshk.blogspot.com/2009/12/blog-post_11.html

2009年12月6日 星期日

梁文道 - 講中國話的達爾文

2009年12月6日

【香港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前陣子在合肥和新認識的朋友聊天,他對國際關係特別感興趣,於是我們就說起了前陣子李光耀那番很讓網民憤怒的言論。李光耀的意思是東南亞諸國都很怕中國的崛起,所以希望美國能「回到亞洲」,好制衡一下區內勢力。我想向這位朋友解釋東南亞害怕中國的原因,便拿雲南一帶的水壩做例子。這些水壩正好建在湄公河的上游,而湄公河則是整個中南半島的大動脈,這幾年越南等地明顯感到水位的下降,非常擔心稻米產量會受影響,但他們向中國交涉數輪之後,始終不得要領,現在都不知如何是好。

朋友聽完之後,很無奈地表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當年美國崛起不也是這樣嗎?先打墨西哥,再殖民菲律賓,後來還當了世界警察」。這句話十分驚人,可是又十分正常。驚人的是它背後隱含的危險訊息:強權就是公理;誰有力量誰發展了,誰就一定要欺負人。正常的是這種道理我一點都不陌生。儘管中國流行對美國說不,不學美國的政制,不接受美國的意識型態;但一說到人權問題,一說到這類敏感的國際局勢,那批中國獨特論的支持者卻往往又用上了美國的經驗支持自己,或者說美國的人權狀況也很糟,或者說美國的發展也是條帝國之道。而且他們都很自然地會以一套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框架來合理化一切問題,相信物競天擇,相信力量是道德的根本。

我常常感到在現代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外國思想家來去不出二人,一個是眾所周知的馬克思,另一個就比較隱蔽但也比較有力的達爾文了。馬克思我們放在嘴上,但真心信服他的人已經不多了;達爾文我們很少談到,但幾乎每一個人都將他供奉在意識的深處。雖然大陸的小學課本仍會告訴學生「階級鬥爭是歷史的原動力」,可是真正留在大家心裏的,可能還是「發展是硬道理」與「誰落後誰就挨打」這兩句話。

美國學者浦嘉珉( James Reeve Pusey)是史華慈的學生,依循乃師的道路,他也對外國觀念翻譯到中國之後產生的異變感興趣,而且他也看重嚴復的作用。例如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嚴復創造了兩個漢語詞彙來表達這個概念,那就是後來被合成為四字習語的「物競」與「天擇」了。嚴復在〈原強〉裏解釋它的意思是:「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遺種也,則必強忍魁桀,矯捷巧慧,而與其一時之天時地利人事最相宜者也」。浦嘉珉很正確地指出,這種「爭」的哲學本該是中國思想傳統所不喜的,但在甲午戰爭之後,知識份子羞憤難當,正要尋覓一套能夠解釋危局的理論,這時碰上達爾文,實在是一拍即合,兩情相悅。

浦嘉珉的《中國與達爾文》講的就是中國人接受達爾文,並且把他中國化的故事。是書資料豐富,涉及人物眾多,然我印像最深的還是兩點:一、比起西方,中國沒有強大的一神教傳統,不太抗拒「猴子是人類祖先」的想法,故達爾文主義的普及反而比在西方還容易。二、由於我們帶着現實需要去讀達爾文,所以打從一開始,中國學到的演化論就是一套社會達爾文主義,混淆了進化與進步也犯下了從實然推出應然的「自然謬誤」,隱隱然把實力當成道德原則

浦嘉珉最有影響力的主張是認為達爾文幫馬克思鋪好了路,使後者歸化中國的過程更順暢更不受阻礙。熟悉現代西方思想史的人都曉得,西方左派當初是很歡迎達爾文的,儘管美國人會把他當成市場自由競爭的支持者,但馬克思本人卻也很推崇達爾文;直到冷戰結束之前,蘇聯的小學課本還在說「達爾文發現了自然進化的原理,馬克思則發現了人類歷史進步的原理」。到了中國之後,達爾文更「使暴力變革和暴力革命合法化」。正如毛澤東所說的「造反有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深信造反和革命是種進化天理的訓命。於是「無產階級專政」就有道理了,雖然這「只是少數先鋒、少數前驅的專政,只是少數有充分階級自覺的無產者的專政」。但「事實不可不如此,無憤如何」(張菘年語),因為這少數人是該群進化裏先走一步的適應者。浦嘉珉還說:「毛澤東把反動派視為進化的返祖份子,他們應該被消滅。人民的敵人是非人民,他們不應該受到人民的待遇」。

從合肥回來之後,我反覆想起那位朋友的表情,他那句話說得是那麼自然,那麼自信,彷彿一切皆是天意。如果我下回去越南碰見當地 NGO的朋友,我該怎麼向他解釋中國一定要在湄公河上游修築水壩的理由呢?也許我只能請回去好好讀讀達爾文、赫胥黎和史賓塞了,而且還得是中文版的。

2009年12月1日 星期二

張文光 - 浩浩民主潮 遙遙普選夢

2009年11月30日

【明報專訊】特區政府政改諮詢剛開始,民主派的抗爭策略出現重大分歧。社民連和公民黨極力主張5區總辭,公開催迫民主黨加入總辭行列。民主黨為5區總辭開了8 次黨內會議,也曾認真思考民主運動的戰略和策略。黨內的分歧和觀點被傳媒廣泛報道,當前主流的傾向仍是反對5區總辭。民主黨稍後召開黨員大會,就5區總辭作民主表決。

大會還未召開,壓力排山倒海,社會議論紛紛,媒體熱烈報道,將民主黨置於政治的風眼中,大是大非,何去何從,民主黨已無可迴避,必須向公眾作全面和清晰的論述。

第一個問題是:民主運動是持久抗爭還是背水之戰?

香港的民主運動始於1985年的代議政制。當年的港英政府知悉中國將收回香港主權後,才開始建立植根香港的民主政制,由區議會開啟代議政制的先河。初期民主派對參選是患得患失,親中左派更欲靜觀其變。然而,代議政制鼓動了民眾的政治覺醒和熱情,掀起了持續四分一世紀的民主運動。

1980 年代的民主運動有兩個戰場:一個是爭取八八直選,一個是爭取民主基本法。當年的中英政府,既壓制了八八直選的要求,只容許91年立法局部分直選;港英更引入功能組別的怪胎,為香港的民主政制種下禍根。八九民運後,中國全力壓抑香港民主,視其為民主抗共的陰謀;末代港督彭定康引入新九組,更遭遇九七落車的命運,由中國控制的臨時立法會取代。

儘管香港的民主運動先天不足,只能在中英政治夾縫中艱難地成長,至今仍未能實現民主普選的夢想,但它所喚起的民眾力量,卻保衞着香港自由法治的核心價值,不倒退,不消失,讓香港避免澳門化和新加坡化。這是民主派努力的成果,也是無數港人奮鬥的足印。今天,有人隨便輕視請願示威和遊行絕食的功用,隨便否定港人真誠的奮鬥,說香港25年民主運動毫無寸進,忘記當年民眾一步一腳印的艱辛,連用大聲公都可以被捕,連20人遊行也可能犯法,連遊行唱歌也是噪音,這些早已被遺忘的民主歷程,不想回憶,未敢忘記,但不應隨便輕蔑和否定。

25 年的民主運動歷盡風波,每一個時刻都有其要緊之處,民主派不斷從成敗中汲取教訓,當中最重要的是:面對中央和建制極其強大的力量,民主運動必然是全方位和立體的持久戰,而不是玉石俱焚的冒險主義。所謂全方位,包括溝通對話、諮詢談判、民間組織、議會抗爭、社會運動、公民抗命;所謂立體戰,包括不同階層民生和社會的訴求和行動,也包括民主運動不同的戰略和策略,讓民眾從參與、組織、抗爭和挫敗中確立爭取民主的信念,積累和壯大香港民主運動的力量。

這當中有很多默默無聞,風裏雨裏一路走來的港人;當中也有很多默默耕耘,可歌可泣篳路藍縷的故事,他們是民主運動持久戰的中堅力量,薪火相傳,點點滴滴,推動香港的民主和進步。

第二個問題是:民主運動是多元抗爭還是唯我獨尊?

1980 年代開始的民主運動,一個最重要的反思是:如何促進團結和避免分裂。過去,民主運動面對中英政府強大的力量,深感自己的弱勢與無力,常強調觀點和行動一致,以最大的團結爭取民主。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回歸後公民社會的發展,新舊政黨和民間團體的湧現,導致民主運動的多元抗爭和百花齊放,和而不同,殊途同歸,體現民主新一代推陳出新的生命力。

就以社民連和公民黨的5區總辭全民公投為例,我們沒有懷疑其政治真誠,也承認這是一個具有創意,但極有爭論的反抗運動。23個民主派議員的立場,由支持、反對、觀望到保留,反映爭取普選的不同策略。既然是策略分歧,社民連和公民黨可以支持,民主黨可以反對,獨立民主派可以觀望和保留,這正是民主運動的多元抗爭。

歷史的錯誤讓我們謙虛,不同的策略都應該尊重,為什麼民主黨有不同意見未能參與,或未開黨大會決定是否參與,或各人真誠坦率地公開觀點,便被視為破壞民主派團結的罪人,連主席何俊仁都被擺上枱?為什麼民主黨誠實指出總辭的風險,反要為從未支持過的5區總辭負失敗之責,而明知風險卻仍然上馬的社民連卻毋須負責?

其實,5區總辭只是策略,民主普選才是目的,為什麼民主黨不能堅持自己的策略,以維護23票否決權為首要任務,再全力發動群眾抗爭,要求對話,爭取普選?民主黨的策略未必對,正如社民連和公民黨的策略未必錯,對錯可以辯論,實踐檢驗真理,但在此之前,民主派之間應否有起碼的尊重,爭取普選是否容得下不同的策略,民主運動的多元抗爭是否勝於唯我獨尊?

第三個問題是:5區總辭是務實抗爭還是冒進主義?

5區總辭的目標是全民公投,藉着全港5個選區各1人辭職,做成一次全港性的投票機會,社民連和公民黨的主觀願望,是賦予選民一個特定的議題,假設選民為此而投票,借選舉作全民公投。

但這樣真能做到全民公投嗎?首先,全民公投是主題先行。當前,社民連的立場是2012雙普選;公民黨的立場只求2017和2020的普選路線圖,兩黨若不放棄其政治立場,選民投什麼票?兩黨最新的主題是:選民對2012政改方案支持與否作公投。但民主派是否須依靠全民公投的結果,才能決定自己投票的立場?冒着失去否決權的風險,這樣的公投是否值得?

其次,公投要有勝敗,何者為勝,何者為敗?公民黨說贏1票已算贏,社民連說贏3席已算贏,標準過低,難以服眾。以民主派六成票的基本盤,不全贏5席已是輸掉公投。但眾敵環伺,虎視眈眈,敗將翻叮,捲土重來,全勝談何容易?當前,民主派 23票否決權已是弱勢,還辭去5席公投,冒險是否值得?

這正是社民連和公民黨要求民主黨參與的原因,也同時說明5區總辭全民公投的異化。若5區總辭是為了全民公投,有5人辭職,有統一主題,公投已可進行。若害怕公投沒有民主黨參與而輸掉議席,所謂公投,究竟是投主題,還是投人和投黨呢?

過去的經驗顯示,投票的理由從來複雜,投人投黨較多,投單一議題較少。近年,選民更自行配票,分給支持的陣營,發揮比例代表制最佳效益。因此,將投票行為簡化為全民公投,或將投票人數幻化為另類上街,皆名實不符,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真正的上街,如1989年的百萬人遊行,2003年反23條的黑衣遊行,當中的悲情和憤怒,意志和力量,團結和希望,是港人寫入史冊的經典,與投票結果不可比較。何况選舉當中,選民不一定投民主派,投民主派也不一定視為公投。

翻開一部歷史,群眾運動的形式很多,但遊行體現集體意志,仍然是極有力的行動。真正的難處在於,群眾是否有足夠的憤怒上街,這是10年難遇的歷史契機,影響時代,改寫歷史。我尊重社民連和公民黨5區總辭的選擇,但卻不宜將投票視為另類上街。

當公投主題和勝敗仍具爭議,當5區總辭變為辭職補選,當辭職補選變為選人選黨,結果與公投已不能畫上等號。若這些重大的疑慮未清,若民主黨稍有遲疑,便鼓動群眾迫民主黨上馬,置既有的否決權於風險中,傷害了民主派的團結,撕裂了民主派支持者,究竟是務實抗爭還是冒進主義?

第四個問題是:5區總辭成功,能促使中央落實普選嗎?

5 區總辭是動員民眾的策略之一,風險大,效益小。5區總辭的力量,遠弱於03年的23條遊行,更弱於89年的民運遊行,這兩個遊行導致中央改變香港的政策。但我們仍渴望最好的結局,就是5人全勝重返議會,維持原有23個民主派的局面。不過,立法會的強弱的對比仍在,民主派5區總辭後回歸原點,仍然需要議會外的其他抗爭,仍然需要以否決權體現民意,仍然需要爭取與中央的對話,解決歷史爭議,實現真正普選。

因此,否決權要不動如山,但民主運動必不可少。民主派既要團結現有的23票,免被撬走;更要組織多元的民主運動,擴大力量。而更重要的是目標,爭取2012雙普選,固然理直氣壯,但機會並不大;若2012未能普選,民主派也應提出:2017的特首提名,不能高於2007的規定;2020必須徹底廢除任何形式的功能組別。

民主派的目標是終極普選,民主運動的精神既是持久戰,就只能把握可乘之機,積小勝為大勝,等待有利時機,爭取更大成果。過去的經驗說明,運動沒有預設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只要行動按形勢不斷升溫,議會製造議題不斷抗爭,帶動傳媒關注,就能觸動人心,逐步走向運動的高潮。

即使過去88直選和23條立法,都要經歷民眾冷漠到熱烈的過程。88直選激化了社會鬥爭,產生回歸10年的政改時間表和路線圖;23條立法後期,社會聚焦於葉劉淑儀的失誤和董建華的無能,成功發動50萬人上街,導致23條的夭折和董建華的下台。

民主運動顯示人心,但實現普選的辦法,最終仍是香港各政治力量,尤其是中央和民主派的對話妥協,才能解決雙方的疑慮和分歧,才能尋求一個港人接受的普選路線圖和終極方案。當中特首確實擔當極重要的橋樑角色,不容卸責。而朝野上下都要總結05年政改失敗的教訓,推動對話,增加互信,藉修訂基本法而達至雙贏。

當然,很多港人會質疑對話的可能和成效,但對話也應當是民主運動的一部分,任何一線的機會,都不要主動關門,迫使運動走向對抗的不歸路。

第五個問題是:5區總辭內訌,是否轉移了爭取普選的方向?

政改諮詢文件剛發表,5區總辭便立即綑綁,民主派的內訌取代了政改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在於:

2012雙普選被人大否決,應否聚焦爭取2017和2020普選路線圖?

普選路線圖可否簡化,聚焦中央確認2017和2020是普選的法定年期;2017特首的提名門檻不高於2007的規定;2020取消所有形式的功能組別?

2012的翻叮政改方案,無論選舉委員會還是功能組別,是否仍有民主化的過渡空間?是否可以邁向真普選?

爭論以廢除功能組別最為惹火:無論中央和特區的官員,都不斷合理化一個將持續35年的政治特權,讓20萬特權階級一人兩票,比其餘300萬選民多了一票。

爭論更以譚惠珠的言論最惹火,說普選定義由中央決定,聯合國公約的定義不適用於香港。若在過去的年代,譚惠珠的歪論早引起政治風波,但5區總辭救了譚惠珠,港人也錯過廢除功能組別的戰機。

5區總辭無論得失成敗,無論民主黨是否拒絕參與,請仍然緊記民主運動的方向,是爭取政制終極雙普選,而不是爭論5區總辭的對錯。民主派千萬不要將策略當目標,將樹木當森林,放過了特首曾蔭權的翻叮,放過功能組別的廢除,放過唐英年的假諮詢。

當中,曾蔭權有極重要的憲制責任,他有責任向中央反映港人真普選的立場,他有責任爭取民主派與中央官員對話,他有責任促使中央交出普選路線圖。若他的翻叮方案再被立法會否決,他絕對有足夠理由政治腳痛。因為,政改是他7年特首最重要的工作,怎能不做好這份工?

但曾蔭權的責任,政改方案的缺陷,民主普選的前路,全被5區總辭的綑綁內訌激化和異化,民主派有責任撥亂反正,聚焦爭民主,實現真普選,不要一哄而起,忘記歷史任務。

第六個問題是:一黨專政的中國,為什麼要給香港民主?

港人為民主已奮鬥了25年,港英的13年落空了,回歸的12年也落空了,對中央承諾的2017和2020年普選,港人仍有着深深的疑慮。

疑慮是歷史的積累:毛澤東時代的極左政策,鄧小平時代的八九鎮壓,香港九七回歸的民主停滯,23條立法的強橫嚴苛,引起港人更根本的疑慮:一黨專政的中國,為什麼要給香港民主?

今天的中國,大國崛起之心,民族圖強之志,是建國60年來最實在的。為實現這強國大業,常壓抑着地區的矛盾和人民的願望,以維護中國大局的穩定和經濟的發展。香港的民主也要服從中國的大局:中國能否掌握香港的管治?香港會否衝擊一國的穩定?即使從特區的角度:民主是否影響香港的行政主導?普選會否觸動香港的既得利益?

中央從來沒有認真正視:民主普選既是香港的人權,長期壓抑民主導致社會最持久的內耗,成為香港不穩定的重要原因。矛盾不斷發生,社會不斷撕裂,特權繼續存在,貧富繼續懸殊,憤怒繼續蔓延,激進政治抬頭,社會如壓力煲,這是社會極嚴重的管治警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2005 年民主派否決政改,2007年中央回應了民意,提出2017和2020的普選時間表,但港人很快便質疑:特首的提名門檻可作政治篩選,功能組別會以普選的名義長存。若港人的疑慮屬實,則普選已經變質,時間表意義大失,港人的沮喪和憤怒可想而知。港人有理由反抗,反抗這鳥籠民主。

石在,火不會滅。中央不給港人民主,就將香港的內部衝突,轉化為中港的矛盾,港人的憤怒開始聚焦中央,傷害了中央和香港的和諧關係,傷害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大局,傷害了中國的統一大業,傷害了香港經濟發展的方向,傷害了香港各階層的團結,這樣的鳥籠民主怎能持久?這樣的社會怎會長治久安?因此,為了國家的利益,也要給香港民主。

中央應相信港人,落實民主,重建中港的互信和對話,解決普選的疑慮和分歧。港人不想重蹈2005否決政改的覆轍,港人更不想持續25年的中港紛爭。中央能否以大國的氣度和胸襟,開啟大門,破冰對話,完成香港普選的終極方案,解決四分一世紀的民主內耗,讓香港成為中國民主政治的特區?

這是香港民主進程的重大突破,也是贏得港人歸心的戰略決策,更是中國經濟崛起的民主實驗。

民主潮流,浩浩蕩蕩,這是人類文明的大潮。香港如是,中國如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殷鑑不遠,能不深思?

張文光 民主黨立法會議員